墜珠葡萄 作品

第30章 第 30 章

    這是自華秋吟出事以來,曲一郎第一次回家睡覺。

    醫生說:“病人的身體穩定了,情緒安撫好,明後天就能出院。”

    其實醫生想說,今天出院也行,只不過看在曲一郎已經三天三夜沒睡覺的份上,怕他身體也跟著出毛病,來給醫院添堵,才改口說:“病人家屬今晚回去休息,把家裡整理好,對病人的情緒恢復很重要。”

    於是曲一郎三步一回頭的告別了華秋吟,從醫院回到了家中。

    晚上八點,是醫院探病結束的時間,為了多陪華秋吟一會,曲一郎特地陪到八點整,絕不提前一秒。

    他說:“秋吟,明早你想吃什麼?病房的早飯你不愛吃,我在家裡給你做。”

    華秋吟望著他,依依不捨道:“臥兩個紅糖水荷包蛋吧?媽做的我愛吃。”

    她想下床送送他,儘管腹部的刀口還在隱隱作痛。

    曲一郎制止了她,“你好好躺著,起來做什麼?”

    他不過才回家一晚,提前收拾好屋子,可還是放心不下她,給她叫了醫院裡最好的護工。

    其實華秋吟的本意是叫婆婆來陪她,左右明天也能出院了,她沒了孩子,覺得多少有些對不起婆婆這趟千里迢迢,剛好可以支開曲一郎,和婆婆說幾句體己話。

    她要給婆婆保證,等養好了身體,將來一定給他們曲家添一個大胖小子,或者大胖閨女。

    曲一郎怕他媽在華秋吟跟前說漏嘴,藉口道:“你不是要吃媽做的糖水蛋嗎?我做的不好,再說她笨手笨腳的,在醫院裡怎麼打水都不知道,伺候不好你。”

    華秋吟替婆婆辯解道:“媽才一點不笨!你看她給咱們孩子打的小毛衣多好啊?”

    曲一郎強忍著心痛,倒逼回眼眶裡的酸澀,強撐著笑意,說:“八點了,護士要清點病房趕人了,你躺下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就來陪你,別太想我了,要是實在想我想的睡不著,就背一遍我給你列的愛心拋物線公式,還記得嗎?”

    華秋吟微微羞赧的點點頭,被理科生的浪漫所折服。

    這是屬於兩個中年人遲到的浪漫。

    他回到家中,見老太太一個人惶惶的呆坐在客廳裡,失魂落魄的,面龐上的淚乾了又溼,溼了又幹,兩母子對望一眼,除了哀嘆,並不想多說什麼。

    沉默了一會,曲一郎率先開口:“媽,明天秋吟出院,我想好了,等她身體好全了,我再和她說摘了子宮這事兒。字是我籤的,她要怨,也該怨我。”

    老太太聽他這麼說,又惶惶然啼哭起來,抬袖子抹眼淚,道:“都怪媽不好,你說,我要是不幹這上不了檯面的事,秋吟這胎是不是掉不了?”

    曲一郎堵了回去:“媽,不是說咱不提這了嗎?我這人,命裡就不該有這樣的奢望!”

    老太太不依不饒,捶胸大哭:“怎麼就不該呢?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別人有的,你怎麼就不能有?要不是你大哥小時候為了救你落水,他要是現在好好的,我的眼睛也巴望不到你身上!”

    母親舊事重提,讓曲一郎本就殘破不堪的心,更加肝腸寸斷。

    八歲那年,夏日午後,他拉著大哥,瞞著大人,去水庫裡游泳。

    他泳技不佳,又貪涼,在水裡多泡了一會就體力不支,開始在水裡上下撲騰。

    大哥比他年長三歲,也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手足情深,顧不得那麼許多,本來在淺灘邊上鳧水的大哥,很快就拼盡全力游到了他的身邊。

    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大哥在救他,他卻死命把大哥往水裡摁。

    岸邊有大人跳下水來救他們,大哥拼命用力託舉著他,他被大人卡起脖子得了救,但是大哥卻悄無聲息的沉了下去,等人被找到撈上來的時候,大哥再也醒不過來了。

    從那以後,他的性格就變得不怎麼開朗,也不愛說話了。

    母親對他沒有過多的責怪,因為她怕剩下的唯一的兒子,也會因為她的咒罵而想不開。

    他身上揹著人命,所以這麼多年,對於自己無後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宿命的感覺。

    他這樣踩著別人一條命、苟活下來的人,怎麼還配有下一代給他送終呢?

    他娶的第一個妻子,輸卵管堵塞,那些年歲裡,頻繁上醫院的婦科報道,肚子始終都沒有音信。後來聽說有試管嬰兒,兩人也去重金嘗試過,最後都失敗了。

    他瞞著妻子,沒告訴她自己大哥這件事,覺得懷不上孩子,全是自己的錯,是因果報應,怪不到妻子頭上。

    妻子因為歉疚,待他很好,而他,也因為內心深處的歉疚,待她更好。

    兩個人相敬如賓,互相攙扶,也算走完了一段完滿的婚姻生活。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妻子還健在的話,曲一郎堅信,他們會是這世界上相處最和睦的夫妻。

    夫妻之間,誰對誰都藏著愧疚,善待彼此,寬宥彼此,再沒有比二人更溫柔的相處了。

    可華秋吟不一樣,她愛憎分明,這麼多年飽受悽楚,她把她這麼多年七零八碎的心,往他面前一拼湊,他就知道自己動心了。

    與對前妻的愧疚不同,他對華秋吟,清晰無誤,是愛。

    只有相愛的兩個人,才會互相舔著傷口,彼此熱淚,彼此不嫌棄的訴說衷腸。

    他在她放浪不羈的皮囊下,捉到了一隻皎潔的靈魂;她在他老實遷就的外衣下,摸到了他熾熱的心腸。

    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孩子沒了的話,曲一郎不會清晰認識到,無論華秋吟能不能生孩子,他都死心塌地的愛著這個可憐的女人。

    他鼓起勇氣對母親說:“媽,這事了結了,我就辭職,帶秋吟回四川去。”

    老太太瞪大眼,高聲問道:“你說什麼?!”

    他堅毅而又決絕地望了母親一眼:“我和秋吟商量好了,等馮曉才判決書下來了,我們就搬回成都。”

    老太太尖叫說:“你瘋了!?崽,你聽媽說,你讀書這麼多年為了什麼?你哥死了,媽知道,你替你哥活著,讀書的時候就憋著一股氣,從小你就用功,不允許自己落在別人後頭!數九寒冬,再冷,你都第一個到學校。酷暑的時候,你在房間裡捂出一身的痱子,也不肯把頭從書本上挪開。媽去死,媽給你賠罪!你熬了這麼多年才出人頭地,媽不想害了你!京大的工作,你怎麼也要繼續做下去!”

    曲一郎摁住激動的老太太,悲憫的說:“媽,你也說,這麼多年我為我哥活。現在我想活成我自己還不行嗎?再說回成都,還有川大呢,你別把事情想得這麼壞。我和秋吟有手有腳,到哪都能過活。”

    老太太絕望的說:“那能一樣嗎?你爬到塔尖,再掉下去,你心裡好受?秋吟……這孩子也不容易,你倆說要結婚的時候,媽就去找人看過,說你倆八字不合,在一起不合適。左右老家的酒席也沒擺,家裡也沒幾個人知道你再婚了……”

    曲一郎生氣了,根本聽不下去,斥道:“媽你說什麼呢?!她替我們曲家受了這麼大的苦,這會你說這些喪良心的話?剛剛你還說對不起我們,我看你倒是很會往人刀口上撒鹽!明天把秋吟接回來,你就回老家去吧,你在這,保不齊就說錯話漏了餡,你叫秋吟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