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珠葡萄 作品

第29章 第 29 章

    吃了午飯,老太太收拾碗筷,洗碗池裡響起涮洗瓷具的水花聲,見單星迴又鑽進書房裡,段汁桃倚在門框邊上,說:“媽,電風扇多少錢,我給你。”

    老太太白眼翻天,閨女和自己這麼見外,傷她的心了,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精氣神,說:“不要你的,一個電風扇才多少錢,媽這趟上北京,你真要跟我計較這些,那我把車票錢也一併算給你。”

    段汁桃嗤笑了一嗓子,覺得老太太確實是和先前不同了,多少有些不適應,從小到大,還沒被母親這麼無所求的疼愛過,故意再問一遍:“真不要啊?”

    老太太被問生氣了,甩了甩手上溼漉漉的水滴,瞪她一眼:“死丫頭,就知道損你老孃!姑爺中午沒回來吃,晚上回麼?”

    段汁桃說:“嗯,實驗室的學生會給他打飯,這會手頭有項目,每天在實驗室熬到十一二點才回來,忙得披星戴月,不過我們娘倆也習慣了。一年到頭,忙一陣,閒一陣,忙起來的時候,星迴十天半月見不上他爸一回,我呢,有時候夜裡太晚,實在熬不住,也就先睡了,等早上起來,他什麼時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老太太犯起愁,嘆了一口氣:“都說姑爺這些年出息了,不想他在北京過得是這種日子。這哪是掙錢,這是賠命啊!都說教書是閒差,怎麼也能豁命似的,沒白天沒黑夜,就是咱們莊稼人的牛,在地裡還有個三班倒,他倒好,大活人一個,活得還不如牛了!”

    老太太話糙理不糙,單琮容可不把自己熬得不如牲口麼?

    可是也沒法子,這京大,龍潭虎穴,單琮容一沒背景,二沒門路,混到如今,憑的全是自己的本事吃飯。

    知道老太太是心疼的意思,段汁桃眨眨眼,臊她:“媽,想你姑爺了啊?明天我喊他早點下班陪陪您。”

    老太太啐她:“扯我什麼臊,我是嫌姑爺沒時間陪你,你心裡頭冷落。這北京城不如咱們鄉下,左鄰右舍,三姑六婆,有事兒還能相互叨叨……你在這兒,孩子上學,姑爺上班,媽怕你一個人閒著心裡難受。”

    段汁桃被戳中心事,淚險些被說了出來,強笑兩聲,道:“我和這院裡的鄰居們處得好,媽,你剛來,等過兩天,和鄰居們串門子串熟了,就知道這家屬院裡的大姐、嬸子們,素質高人品好。再說,我現在報了會計班,平時週二到週六都有課,不愁沒有我忙的時候。”

    老太太心疼的說:“媽這回上北京也帶了錢,你兩個嫂子你也瞧見了,知道我來這看病,沒一個敢吭聲,生怕我強要她們似的。我要是心裡頭不放明白些,指著她們給我墊老底,我就是傻人傻到家了!媽這還有三千的私房錢,這事兒你爸不知道,加上出門前,你爸給我的兩千,我想好了,湊起來五千,這錢就給你,你不是說要學門技術,這錢就當媽支持你,給你墊的學費。”

    這一段話,戳的段汁桃眼裡的淚,一下翻嗆了出來。

    從小到大,她什麼時候被父母這樣無私無所顧忌地愛過?原來被父母好好愛著是一種這樣的滋味兒……哥哥們享受父母的愛,是有恃無恐的。而自己,鮮少得到這樣不計較的愛,一時得到,心底第一反應,竟是惶恐極了。

    一邊喜極,覺得愛快在心裡滿出來了;一邊又害怕極了,怕過了今天,這樣的愛轉瞬即逝,母親又變成了那個,會暗中把自己標榜成籌碼的市儈女人。

    沒錯,就是籌碼!兩個哥哥混得不好,讓父母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自己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成為了他們唯一拿得出手的炫耀品。他們對哥哥們再好、再付出都是應該,而到了自己這,就倒了個個兒——他們到女兒面前只管享受,女兒付出再多、再孝敬都是應該。

    想起來自己曾經是父母手裡的廉價籌碼。段汁桃在心裡罵自己:你就這點出息!別人對你稍微好一點,給個巴掌再往你嘴裡抹點蜜,你就掏心掏肺,這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段汁桃轉過身抹了抹眼角的淚,還沒撇乾淨淚水,就聽母親繼續喃喃道:“你們兄妹三個,你最小,都說你在家裡受寵,但你爹眼裡還是隻有兩個兒子。他這人,認死理兒,覺得只有男丁能頂事,女孩再孝順,那也是別人家的人,他替別人家養的種兒,孝順他是應該。可如今,媽想明白了,什麼孝順不孝順,什麼應該不應該,三個孩子跟著他姓段,哪個也不跟我姓曹啊?我又何必跟他一樣死腦筋?況且星迴他爺爺奶奶年紀高,身體向來不好,我心疼孩子早早沒了爺爺奶奶的寵愛,本來就多偏疼他些,我從牙縫裡省下的錢,給星迴使,我這心裡也好受。”

    老太太說得義憤填膺,覺得自己真心待兒子兒媳,卻遭遇不公,他們和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有什麼區別?

    這世上,沒有誰對誰好是必須的,這麼多年,她能在那個家源源不斷的釋放自己的勤勞與無私,就也能隨時收回自己的縱容和寵愛。

    人心不足的黑窟窿,忘恩負義的促狹鬼,往後也別想她在那個家能給什麼好臉!

    老太太越想越恨,恨到極處,又為自己無限悲愁起來。

    那個家,住著年輕不懂事的媳婦們,鳩佔鵲巢,啃她的肉,飲她的血汗,連一絲肉糜都不放過;可閨女這,畢竟是女婿掙錢養家,女兒的腰板始終挺不直。她一個丈母孃,在這日久天長的,也不是事兒,可憐自己,一把年紀竟落得無以為家了。

    女人,一輩子庸庸碌碌,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卻也不是自己的。兒子大了,是兒媳婦的。女兒大了,是女婿家的。自己打年輕時,辛苦一輩子掙下來的家,成了兒子兒媳婦的享樂窩;而到女兒女婿家呢,自己又成了外客。

    女人啊,往前幾十年,還低賤的不配擁有姓名。

    老太太想起自己早已作古的母親,纏著小腳,名喚翠蓮,可墓碑上,荒涼刻著的,只有:曹秦氏。

    兄弟姐妹們,這幾年,相繼走得只剩下自己。

    如今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會再記得母親的名字了。

    女人啊,真是到老,終其一生,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晚霞褪去最後一抹潮紅,天就只剩下藍紫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