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02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陸廉人如其名,雖然整天算計自己的祿米,隔三差五同田豫吵架,但從不收受旁人送來的財物,也從不聞私匿戰利品之事,清素簡樸得渾然不似一位領兵作戰的將軍;

    雖然平日只對自己那一家子用心,許多的世家子送進軍營中,不見她對哪一個另眼相待,很是冷酷無情,但她又待庶民如子,頗見愛護;

    因她女子身份,劉備不得不封她別駕,郡守之事還須從長計議,她卻絲毫不曾有過怨懟,現下更能領自己的精兵來北海,替孔融打這一份吃力不討好的短工!

    這是一個不愛錢,不愛權勢,不愛美色,看著隨和太過,近乎隨波逐流,但又有自己道理的人。

    但陸廉的“道理”在臧霸看來是迂腐不通的東西,只有書讀傻了的儒生才會追尋那樣的“道理”。

    ……問題是陸廉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她是真有能力貫徹自己的“道理”的,但一旦她下定決心要貫徹那個“道理”,臧霸簡直都不敢想象那個後果!

    這位女將軍面容憔悴,笑容隨和,席間也堪稱賓主盡歡。

    但臧霸覺得,陸廉此刻是憤怒的。

    她只是不願意將自己的怒氣宣洩在自己人身上。

    她有神劍“列缺”,天下再無亞者,如果令她下定決心復仇,那麼冀州、青州、徐州,都將拖進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之中!

    他得冷靜一下,想一想該怎樣回答。

    ……不是用這個回答打動陸廉,臧霸很清楚自己在陸廉心中的分量,他打動不了這位劍神。

    但他是帶著家鄉的兒郎們自泰山而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知道什麼人能打動她。

    “將軍是不世出的名將,”臧霸舉起酒爵,笑了一笑,“在座諸位都作此想。”

    陸廉似乎只當作一句輕飄飄的恭維話,輕輕笑了一下。

    “將軍若不信我,”這位泰山軍的首領一語雙關道,“將軍為何不問一問鏖戰至今的那些兵卒呢?”

    夜色漸漸籠罩在青州平原上。

    城門洞開,騎士們護衛著這幾位將軍魚貫而出。

    她騎馬在城門口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心裡悶悶的十分混亂,也許是許多時日不曾好好休息,因而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在腦子裡翻來覆去。

    她原本要回到府中,推演她明日該如何排兵佈陣,又該在哪一處安排伏兵,斷了袁譚的歸路的。

    看一看這座傷痕累累的城池啊!

    “趙六,”她忽然問道,“你叫趙六,對吧?”

    城門將要關閉,守軍換崗,其中一個額外瘦小些的士兵突然被她叫住。

    “將,將軍!”士兵誠惶誠恐,差一點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將軍喚小人何事!”

    這人衣衫有些襤褸,幾隻腳趾從那雙已經將要糟爛的草鞋裡露了出來。他身上還有傷,胳膊上纏了布,不過輕傷也是得繼續戰鬥的,這沒辦法。

    “援兵已至,”她笑道,“你開不開心?”

    “自然是開心的!將,將軍!咱們現在人多了!不怕那群冀州狗了!”

    “嗯,咱們現在人多了。”

    兩旁的守軍在慢慢將吊橋收起,吱吱呀呀的聲音十分刺耳,但她充耳不聞。

    她十分專注地看著這個年輕士兵,“你覺得,接下來會如何?”

    當然應該是“打一場勝仗”“全殲冀州軍”“給袁譚一個教訓”這樣的走向,他們受了這許多的苦,難道不想復仇嗎?

    士兵似乎陷入了猶豫之中,直到城門徹底關閉時發出的厚重聲響驚醒了他。

    “冬,冬麥將熟……”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小人想,若是能早日回去,小人,小人家中還有幾畝麥子……”

    陸懸魚愣住了。

    趙六頭上有兩個兄長,與他一同入伍,死在了這場戰爭中。

    因此家中只有他一個男丁了,他得趕回去收麥子,不然就只能由妻子和兩位寡嫂下田收割。

    收麥子這活可累著呢,他媳婦剛生過娃子,雖然出了月子,身體到底還是很虛弱的,他家裡老母在去歲大旱中也餓出了一場病,時時還要人照顧,兩個嫂子忙也忙不過來,可麥子又不能等,熟透了那就要倒在地裡……

    第二天的朝陽裡,許多人站在城牆上,激動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看到無數面旌旗連成一片,在陽光中彷彿鍍上一層金邊,鮮活明亮,神氣非凡。

    那不是烏雲壓城的冀州旗了,那是徐州人、北海人、泰山軍,還有幷州人的旗幟,在風中抖動開,彷彿沸騰了整片平原!

    讓人的心也跟著沸騰起來了!

    比起東側這幾個軍陣,袁譚也不甘示弱,儘管少了那群匈奴人,但冀州人仍然軍容嚴整,刀槍劍戟在晨光中染著鮮血般的光。

    有兵士開始擂鼓。

    由慢到快,漸漸激昂。

    士卒們也握緊了手中的藤牌與環首刀。

    但作為三軍統帥的陸廉遲遲沒有下令,令旗也沒有揮動,於是士兵中也沒有人向前邁出一步。

    反而是袁譚的冀州軍聽到了鼓聲,彷彿得到了號令一般,開始緩緩後撤。

    他們在撤退,但速度不快,方陣也不亂,只要北海軍向前,意欲追擊,這支軍隊立刻就能進入戰鬥模式。

    因此與其說是在撤退,不如說是擺出了邀請決戰的姿態。

    “袁大公子還挺倔的。”她側著頭說了一句,“我今天算明白什麼叫輸人不輸陣了。”

    “輸便是輸了,哪來什麼‘輸人不輸陣’,”禰衡冷笑了一聲,“誰讓他們錯信那些澆薄反覆,唯利是圖的小人?”

    ……考慮到袁紹軍中只有匈奴反水了,這話幾乎可以說是當面打臉。

    ……她就沒忍住,看了也跟在一旁的狐鹿姑一眼。

    ……這位匈奴漢子也聽懂了,露出了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

    “若是沒見過陸將軍,”他說道,“我們以為天下間的英豪也就不過如此啊!”

    袋鼠立刻冷笑了一聲,“他日你若是見了別的將軍——”

    “難道天下還有比陸將軍更了不起的英雄人物麼!”狐鹿姑大喊一聲,“我是不信的!不管我這麼想!正平兄不也認定了將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