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02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乘曾經有一個十分浪漫的名字——青丘。

    古人說這裡曾經有狐出沒,大禹治水時路過此地,遇到了塗山氏女,便娶她為妻,這位女子便是九尾狐所化。

    再後來春秋時期,齊景公有馬千駟,田於青丘,因而將此地改名為千乘城,想要將它建成美麗園林,令駿馬在此肆意奔馳。

    無論哪一個名字,哪一種傳說,這裡都曾經是個好地方,或窮或富,但風景優美,土地肥沃,百姓也能安穩在城中生活。

    它不曾繁華富饒,更不曾巍峨壯麗,但它屹立在青州大地上,經歷過無數次風霜雨雪後,朱顏依舊。

    但現下它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陸懸魚從城門處迎來了今天最後一批客人,也正是運來大批糧食的臧霸與張遼、高順時,她騎在馬上,領著他們,一步一步從城門處走入城中。

    城下有密密麻麻數千具屍體,有些燒焦了,有些砸爛了,有些腸穿肚破,面目猙獰,都倒在城下,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屍山。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許多屍體已隱隱開始腐爛,因此屍山上已經有了許多蚊蠅聚集,只不過尚在春時,那些蚊蠅還不見得密集顯眼。

    “需得小心些,”高順看了一眼,“戰後多起大疫,正為此故。”

    “你們既來了,明日我便可以令民夫出城清理。”她回答道,“不過還得先將城中收拾乾淨才是。”

    在這樣高強度的攻城下,沒有城外不停死人,城裡卻不死人的道理,初時為了防止瘟疫,每一日到了晚上,便將死在城中的屍體收集在一起,用柴火燒了,再挖坑埋了。

    火光帶著濃煙,也帶著綿綿無期的哀慟緩慢升上雲霄。

    再後來城中什麼東西都要緊著些用,柴火也要算計著來,那些屍體便統一收了起來,先是放在縣府後的一間大屋裡,後來不管怎麼放都顯得有些擁擠……死去的士兵也太多了,民夫也太多了。

    它們便被灑了許多生石灰,堆疊了起來。不像人,倒像沙丁魚罐頭,層層疊疊的。

    陸懸魚恍惚了一下,她的神情被沉默不語的眾人看在了眼裡。

    因而當他們跟隨她進城時,這座傷痕累累的城池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意外。

    袁譚的投石機對“力道”和“距離”這兩項掌握得還不夠精通,因此當這位年輕主帥下令時,這些巨石不僅會砸在城牆上,還可能飛過城牆,對著這座原本不滿千人的小城肆無忌憚、遍地開花地打擊。

    有些房子被巨石砸穿了,還有更倒黴的被砸塌了。那些房子內外多多少少都沾著血跡,於是忙碌著修補自己房屋的百姓們也都穿著粗麻孝衣。

    一眼望去,滿城似雪。

    當這支兵馬進城時,那些一身縞素的男女老幼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來望向他們。

    他們的神情那樣欣喜。

    那樣淒涼。

    “你們看到了嗎?”陸懸魚輕聲說道,“你看到袁譚都做了些什麼嗎?”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聖賢所說是真的啊,”臧霸感慨了一句,“袁譚現在除了撤軍,別無他路了。”

    陸懸魚的目光放在了路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兒抱著一個,牽著一個,那樣好奇地向著這長長的車隊裡張望,探頭探腦,興奮極了。

    戰馬上的主帥幾乎要將她忽略過去——她瘦瘦小小,況且也穿了一身孝,在人群中一點也不顯眼。

    “我為什麼要讓他撤軍?”她忽然問道。

    張遼猛然轉過頭來,“辭玉?”

    “陸將軍此役之功,足可稱一時英雄,”臧霸迅速道,“但將軍須細想,袁譚不過一介武夫,不足稱道,他——”

    土路兩旁充滿了歡呼聲,身側則是急切的說服聲,她心不在焉地聽著。

    【他的父親是袁紹。】她這樣想,【你猜一猜,這些黔首,庶民,有沒有父親?】

    【自然是有的。】黑刃表示,【只不過他們的父親沒有十萬大軍,也沒有萬餘騎兵。】

    接風宴自然是要有的,雖然太史慈那邊寫了一封十分詳盡的信來,告訴她因為清點戰場的緣故,不能過來赴宴,但缺他一個也沒什麼,大家都挺開心。

    當然誰也不準備開懷暢飲,無論是張遼高順還是臧霸,他們在用過這一頓飯之後還是會出城,回到軍營之中。

    袁譚損失了二千匈奴步兵,二千青州兵,那二千匈奴騎兵又臨陣脫逃,現下他只剩不足五千的冀州軍,以及三千餘青州兵。

    核心未損,但氣勢大減,而且更為緊要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騎兵了。

    而她這邊除了兩千精兵在太史慈手中,又有兩千泰山軍,一千幷州騎兵,以及兩千餘北海郡兵。

    她已經可以同冀州人剛正面,這些兵馬自然不會龜縮在城中,而是選擇在城外紮營,成掎角之勢,準備同袁譚秀一秀肌肉。

    “唬他退走便是,”臧霸仍然在苦口婆心地勸說,“不可當真大動干戈啊。”

    她看了這位十分圓滑的泰山寇頭目一眼,微微笑了,“宣高以為我是何樣人?”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在臧霸看來,陸廉是一個特別可怕的人。

    如果只是一勇之夫,誰待他好些,他便另眼相待,甚至甘願效生效死,那也不過是一個愚夫,只要裝出一派推心置腹的模樣來,再以金帛財物動其心,最後折節相交便能收服;

    如果除了勇武之外,另有野心謀算,那也不難對付,只要知道對方心中謀算,投其所好便能結為同盟。

    身處亂世,臧霸對這樣的人十分了解,也十分清楚該如何相交。

    但陸廉完全是另一種人,一種粗看十分煙火氣,細看頓覺不真實的一種人。

    在蒐集來的情報中,陸廉似乎對很多東西都很在意,比如說算計自己那點祿米,比如說千里迢迢帶來的一家人有沒有什麼頭疼腦熱,比如說那個非親非故的小娃子是不是該尋個老師識字,比如說她那幾間宅院,再比如說她那個機靈過頭的手下是不是又借了她的名字出去惹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似乎都能佔據她的頭腦,但全都只是浮於表象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