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八十一章:梨園奇葩

    程美心眼睛一亮,嘴裡嘀咕道:“喲!算你還有點良心。”

    程鳳台道:“你是我親姐姐,我能讓你為了我折本吃虧嗎?”程美心不想承認自己一物換一物沒有吃虧,故意端著手,左看右看之後挑剔說:“可是這綠的太不襯皮膚了。”

    範漣這時候知恩圖報,探過腦袋來認真看了看,然後信誓旦旦說:“姐姐皮膚白,戴這個顏色正好,把指甲油顏色換淺點兒就妥了!”程鳳台接著從哥倫比亞說起,把祖母綠的來歷吹噓了一通。這兩個騙子把程美心攪合的心煩,擺手笑道:“好了好了,跟倆掮客似的。好好看戲吧!”

    程鳳台跟這長袖善舞,薛千山趁空拂亂他的安排,跳到臺上把央金小姐捧上場了,說“給諸位助助興,聽個從來沒聽過的”。程鳳台恨得連罵兩聲王八蛋,但是也無可奈何,總不好再把人拖下來的。這位央金小姐身世神秘,據說是西藏一個大貴族與漢人的私生女,淪落到中原來,剛剛在上海灘的社交場合露了面,馬上就被薛千山看中了。她唱的京戲帶著藏歌的聲腔,甩出一聲兒能層層高昂,漲好幾個調門,總之就是獨樹一幟,唱的一段耳熟能詳的貴妃醉酒,程鳳台這樣的門外漢都能聽出來她的特別,嘹亮裡藏著一股野性,與範漣說:“是挺稀罕,難怪薛二得瑟的。”

    臺下齊齊叫好,範漣也給她拍巴掌:“真真兒梨園奇葩啊!薛二這是抄上嘍!”

    程鳳台遠遠瞧著薛千山的得意勁頭,很不順眼,出於一種別苗頭的低俗心理,向臺上一點下巴,問道:“你說,這和商老闆哪個強?”

    範漣嗤一聲笑了:“外行!盡問些傻話!她啊,好比是彩紙糊的房子,商老闆那就是漢玉砌的白塔!壓根不是一個材料,哪能打比!這就只夠在上海哄哄老爺太太,給相好的掙掙面子,跟人唱對戲都難!”他搖搖頭:“這傻話到我這打住,可別教商老闆聽見,瞧你問的我都替他生氣!”把程鳳台說得悻悻然的,同時又覺得很驕傲。

    商細蕊隔著花窗聽藏腔,起初聽來,也是耳朵尖上彷彿開了一朵鮮花似的芳香美妙,聽到後半晌,西藏姑娘那高腔一甩,硬是把黎巧松的胡琴甩到南天門去了——饒是黎巧松都沒能逮住她!下面座兒還猶自叫好,黎巧松後來的絃音裡都帶著怒火!商細蕊嘆了口氣,心想這要是在臺上,底下坐著些真懂戲的戲迷,茶壺早就飛上來了,堂會的官老爺們可真是棒槌!聽著什麼都是好!

    接著是臘月紅的一場做工戲三岔口,曹貴修行伍出身,最愛看點武打,撇下孫主任聚精會神地看了這一出,然後感嘆道:“水雲樓來了,商老闆怎麼沒來?”孫主任深感怠慢了貴客,責難似的朝常之新看去。程鳳台忙搶道:“看商老闆不急在今天,等三小姐出嫁,讓商老闆好好串兩出武生。今天得聽萍嫂子的,萍嫂子是真難得露一嗓。”

    曹貴修當然也知道當年平陽的紅角兒蔣夢萍,但是他只惦記商細蕊,點點頭道:“商老闆的武生好,比他唱的旦角兒好。”轉頭向孫主任說臘月紅:“這孩子的任堂惠準是商老闆教的。我在駐地什麼都不想,就想商老闆的打戲看,一招一式都是有真功夫的!”

    孫主任應和了幾句,隨後暗中吩咐下去讓臘月紅卸了妝過來陪曹大公子聊聊天。這裡面的齷齪用意,程鳳台聽到耳中也懶得細想,他就疑心曹貴修怎麼忽然一口一個商老闆,迷得那麼鐵,過去也不知道曹公子那麼愛看戲啊!可別是隨了曹司令,對商細蕊另有居心了!商細蕊在曹家住的這一年,青春少艾,拈花惹草,也是很難說的事。程鳳台頓時就覺得曹家兄妹加上爹,一窩的色胚,全覬覦著他的小戲子!這不是?妹妹就快出嫁了,哥哥又來了!程鳳台有心與範漣打聽打聽曹貴修,又發覺這實在太過妒夫,沒臉開口,要被笑話的。

    壓軸本來是蔣夢萍的鳳還巢,但是蔣夢萍臨時改戲,要拉著一位官小姐一塊兒唱一出。官小姐姓王名冷,此次隨父親客居北京辦公差。王冷在家鄉武漢的票界素有盛名,而且票的是老生,對於一個嬌嬌小小的少女來說,很有難度,也很有看頭——姑娘把姑娘唱得像了有什麼意思?姑娘家把老頭兒唱得像了,那才是有本事!她方才與蔣夢萍挨著坐,聊了許多話,此時已經交上朋友了,說到要唱戲,一點兒也不慌張,大大方方地就答應了,看來平時也沒少登臺。蔣夢萍親親熱熱地攜著她的手,兩人步上戲臺,與黎巧松商量定弦。蔣夢萍性情柔順恭謙,加上早年走紅,把熱鬧都經過了,眼下這個場合無論如何不肯搶了王冷一個年輕票友的風頭,因此選了搜孤救孤這出旦傍生的戲,她演的程嬰之妻唱詞寥寥,主要還是聽王冷的程嬰。

    商細蕊一直在花窗後面看著臺上的一舉一動,看到蔣夢萍上臺了,他神情一緊,身形也跟著動了動,像要往前一撲的樣子,眼珠子就定格定住了。花窗的鏤空圖案把蔣夢萍的身影割得五馬分屍,商細蕊心裡第一個感覺是:她今天這身紅,穿得可真俗氣啊!

    蔣夢萍站定臺上,開口唸了一段唸白,商細蕊聽著就微微笑了;往後胡琴一響,唱上幾句二簧原板,商細蕊凝神聽著,忍不住就拍巴掌大笑一聲:正是一別經年,各有所得。當年蔣夢萍與他合稱平陽雙壁,旦角兒戲還是他半個師父,如今可真是差得遠了!別說沒有長進,簡直大有退步,喉嚨裡混愣不清,含著口吐不出來的濁氣,也就是比票友略強了些。便是蔣夢萍現在還留在水雲樓,也不配與他平分秋色了,只能走個二路的青衣,給他襯襯戲罷了!而他的事業譬如旭日東昇,蒸蒸日上,兩個人幼年時名揚四海的夢想,全要由他一個人來實現了!

    商細蕊心中這份幸災樂禍快要把他憋壞了,心中惡狠狠地想:“半生心血,全部作廢!這就是你私奔的報應!你就聽著我的唱片,看著我的海報,摟著漢子哭去吧!”他其實從不會對其他唱戲的這樣惡毒,他把這份同行之間的惡毒心腸也全都留給蔣夢萍了。

    臺上唱完了程嬰,時候還嫌早,王冷的父親攛掇著女兒把四郎探母中坐宮一折拿出來露一露,蔣夢萍便接著興致勃勃地陪了一回鐵鏡公主,商細蕊方才留神到那楊延輝,凝神聽來,又忍不住拍了一巴掌——滿宮滿調的侯派唱腔,比侯玉魁的徒弟還像侯玉魁,聽著像是還強於蔣夢萍。心說這樣的唱功,獻藝才不叫獻醜,行家面前也不丟人。往下聽,商細蕊整個人都舒暢了,從過路僕人端的茶盤裡拿走了一杯茶喝,那僕人也不知道商細蕊是什麼來頭,怎麼站在廊下搖頭晃腦跟訓導主任似的,不敢不給他茶。商細蕊撇撇茶碗蓋,吱溜抿一口,閉著眼輕輕跟著哼起調子,他聽王冷聽得津津有味,卻忽然有異聲傳到他耳朵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