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38章 啟明製造廠




陳子輕把開水倒進缸子裡,端到窗戶邊吹風,湯小光跟鍾菇都不在名單上面。



"你把水端到那裡幹什麼,風又不渴。"宗懷棠有氣無力。



陳子輕喊:"我怕你燙嘴,我晾一會兒。"



宗懷棠的眼瞼輕抖,他在床邊滾了半圈,從趴著變成仰躺,修長的手臂垂到後面撐在地上。不多時,陳子輕喝一點試了試水溫,端到床邊給他:“可以了,喝吧,不燙。”宗懷棠姿勢不變。



陳子輕為難地說:“你不會要我用嘴一口一口餵你吧。”



“正常人想都想不出來的東西,你輕飄飄就說出來了。”宗懷棠長嘆,“我到底找了個什麼樣的對象。"



"慚愧。"



"可別,你不用慚愧,是我思想貧瘠,沒有你豐富,我的問題,我爭取早日跟上你的腳步。"



宗懷棠又滾了半圈變回趴著,他湊到白瓷的缸子邊沿,嘴叼住,懶懶洋洋地喝了幾口,緩了緩嗓子的痛感,翻身躺到陳子輕的腿上,閉上雙眼昏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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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懷棠摟住他的腰,臉埋進去:“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都是瘦金體。”



陳子輕看男人柔軟的發頂,也對啊。



外面不知何時靜了下來,宿舍裡也很靜,陳子輕枯坐著,他沒想到今晚會是這個發展,這麼太平。



腿上的男人漸漸睡了過去,陳子輕給他蓋好薄被,一時興起地用指尖撥了撥他長密的睫毛,起身獨自去找鍾明。



等不到天亮了,這個晚上就要把一切搞清楚,完成任務離開。剛出宿舍就被一片樹葉抽到了眼角。



風很大,憋了很久的雨看樣子是要來了。陳子輕匆匆穿過走廊,身後的主線斷開,黑暗如期而至,他腳步不停地跑下了樓。



鍾明從陳子輕手上接過了名單,聽到了他說的瘋言瘋語和鬼話連篇。



在一陣冗長的壓抑之後,鍾明沒有指著陳子輕的鼻子大聲喝斥,也沒有撕碎名單砸他臉上,或是叫他明天去看醫生吃治精神病的藥物。



鍾明就只是沿著陳子輕的摺痕將名單折起來,並向他提出了三個問題。"鬼魂還能再死一次?"



"我師傅的臨終遺言是要我發誓,一定重視廠裡的電路,這怎麼說?"



“我和一些同志都有心跳,有體溫,能感覺到痛,走路不會踮腳尖,也沒有飄著走,這又要怎麼說?"



陳子輕三個問題都答不上來,他不能透露宿主跟任務,以及120區的特點相關的信息,只能沉默。



鍾明把名單塞進陳子輕的褂子口袋裡:“我可以不管你的胡說八道,別人不行,不要再跟別人說這些,有的人開不起玩笑,會覺得晦氣不吉利。"



“你真的一點都不信?”陳子輕盯著鍾明,“一點都沒有想起來?”



“回去睡吧。"鍾明若有似無地避開他的審視,說完頓了頓,又說,“我送你上去。”陳子輕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上樓聲沒一會就消失了,鍾明一直站在走廊,他站了足足有一個小時,突然就一頭衝進風裡,大步朝著生產區大門方向走。



門口,保衛科的同志叫道:“鍾師傅,這麼晚了是要去哪?”



“回家!”



鍾明快到家的時候,看



見一箇中年人在他家門口探頭探腦,他一路邁到最大的步子讓腿上肌肉發酸,卻沒有減慢一分。



"鍾主任。"那個中年人看到他就連忙熱情地迎了上來,手裡還拎著個簍子,裡面是幾瓶桔子罐頭。



中年人不是廠裡的同志,兒子是,偏巧他兒子就在鍾明帶領的第一車間。兒子臉皮博,當爹的就上前線。



這已經是對方第二次來送禮了。



鍾明今晚的態度比前一次要熱情些許:“叔,你怎麼站這裡?”



大叔的表情帶著恭維:“我路過你這,就來看看。”



“我平時都住廠裡,一般只有週末回家,今晚要不是有例外,你就跑空了。”鍾明開門鎖,"進來坐坐吧。"



大叔進了屋子就把罐頭放到一邊的桌子上,鍾明給他倒了杯水,兩人坐著聊起天來。



鍾明住的地方很大,大叔粗略地掃了一眼,覺得這麼大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住,顯得有點冷清,便開口詢問。



"鍾主任,這裡就你一個人住嗎?"



“嗯。"鍾主任不懂大叔為什麼提這個,“做了主任以後新分的房子,原先是跟家人一起住的。"



他忽然抿直了唇,不是應該回到爹媽那兒嗎,怎麼上這來了。



"你沒想過找個對象啊?"



鍾明收了收下顎線條:“這種事,要看緣分,緣分沒來,想也沒有用。”



大叔見他不願意多聊這個話題,就趕緊找了新的話題跟他聊,兩人接著又聊了一會,大叔就要離開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這次的罐頭我收下了,下次如果過來,不要再帶東西。"鍾明把人送到了門外,直白道,“我收徒一看實力,二看眼緣,要是符合,我會收的。”



"哎,好!好的!好的!"



大叔隨口應付了一句,但他心裡知道,如果他想讓兒子成功拜師的話,絕對不能空手來。



"咔噠!"



房門關上了,大叔沒離開多遠就發現自己把手套落在鍾主任家裡了,那是一副剛買的新手套,他利索地返回鍾主任家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敲門拿回



手套。



"咚,咚"



敲了兩下門,沒有人開。



大叔很是疑惑,他才出來了一會,鍾主任不可能出門了吧?



"咚咚"



大叔又敲了兩下,房門還是沒開,就在他準備放棄離開的時候...



“咔噠”



鍾主任家的門從裡面打開了,大叔正想張口,沒想到給他開門的不是鍾主任,而是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這個女人低著頭,看不見臉,開門後也不說話,一直靜靜地站著。



大叔一時楞住了,沒有說話,他剛從鍾主任的家裡出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裡頭只有鍾主任一人,怎麼現在又突然出現了一個女的?



"請問你是……"大叔客氣地問。



女人沒有回答,依舊低頭站著,一動不動。不知為什麼,大叔在這時候有些緊張起來,更是後悔回來了。



"你是鍾主任的親戚嗎?"大叔再次詢問,語氣也變得乾巴緊繃。



又過了一陣,女人終於說話了,只見她一字一頓,毫無情感,彷彿是第一次開口說話。"鍾—明—的一妻—子。"



"什麼?"大叔怔住了,鍾主任不是連對象都沒有嗎,哪來的妻子?



"對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剛剛忘裡面了!"大叔的心幾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人低著頭,緩慢地轉身,她醒目的紅色外套下是蒼白毫無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綁著一根用紅繩串著的銅鈴。



銅鈴的上面刻著滿滿的符文,當大叔看著這個銅鈴時,頓時心頭狂跳,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他的脊背。



這種銅鈴,他曾經在鄉下老家見過,印象非常深刻。這是給死人用的,結陰婚才會綁的銅鈴。



想到這,大叔看著面前這個穿著紅色衣服,始終低著頭的女人背影,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懼,他再也不敢拿什麼手套,當場便狂奔逃離開去。



女人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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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聲帶像生了鏽的鏈條,她極慢地說:“我一是—你一的—妻—子。”



鍾明心想,這是哪來的瘋子!雖然他不打女的,但他能給轟走,他眼露厲色:"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直一都一在,只一是一你—見一不一到一我。"



女人說著,低垂的脖頸咔嚓咔嚓作響,她一點點地抬起了頭,兩隻血紅的眼睛對著鍾明,灰白的嘴巴向兩邊劃開,像是在笑著說:現在你能見到了。



鍾明大駭。



女人把手伸進紅衣服裡面,掌出紅紙:“這一是一我一們一的一生一辰一八一字。”







腕上銅鈴發出瘳人的脆響,女人將紅紙遞過去:“你—爹一媽一跟—我—爹—媽一對—過一了,說—我—們一合一適,我—們———起—過。"



“我不喜歡你,我會跟我爹媽說!”



不假思索地從嘴裡蹦出這樣一句,鍾明耳邊驟然死寂,兩秒後有嗩吶聲,敲鑼打鼓聲,哭喊聲,他魁梧的身子震了震,兩眼發黑地衝出了家門。



陳子輕上了樓沒有回宿舍,他又下來了,就在樓梯口坐著,有個同志出來抽菸被他抓了個正著,以為煙要被沒收,卻被他要走了一支。



兩人各抽各的,沒有扯閒篇。



水塔那邊隱約有哭聲,陳子輕眼皮一跳,他讓同志趕緊回去睡覺,自己朝著哭聲的方位靠近。是個男的在哭。



悶在喉嚨裡,不知道是有多痛苦。



陳子輕硬著頭皮關切道:"同志,你這是……"



近了,腦子裡有了能對得上號的人,他快步過去蹲下來:"鍾明!"



鍾明沒有回爹媽那兒,不敢回,他跑回了廠裡,摔在地上起不來。陳子輕把他扶起來,攙到院子裡的椅子上坐下來,藉著路燈的光發現他的頭破了,血水流到眼睛裡,猶如血淚。



陳子輕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鍾明彎下腰背痛哭,嘴裡沒有章法地說著什麼,陳子輕不拿著“孫二是領頭人之一”這個信息試探了,就聽他自言自語。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遠塵封。



鍾明說我當年中了



你的激將法,死板地帶頭組織的抗議,拉電線搞破壞是孫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們幹,後來孫二拉上了白三。



陳子輕的嘴角抽了一下。



這裡頭怎麼還有原主的事呢。



陳子輕從善如流地懺悔:"對不起,我沒有想起來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鍾明的哭聲停滯了幾秒,"名單上沒有你,可是你的年紀……"陳子輕說:“我是後面走的。”



鍾明不問了。



“現在想想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衝動,我一被激就犯渾。”鍾明抽了自己幾個耳光,他大力扣著頭皮,扣得發紅出血,“事故不是因為我們吧。”



陳子輕沒有發出聲音。



“轟——”



天邊有雷電劈下來,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鍾明的臉上,將他崩裂的恐慌照亮。下雨了。



鍾明撲通跪下來,他對著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許久,膝蓋磨著地面轉向陳子輕:“拉個電線不至於的,是不是。"



陳子輕的頭上身上很快就溼了:“是不至於,有別的原因。”



鍾明像是終於能喘口氣了:"什麼原因?"



"電路老化。"



鍾明喃喃:"僅僅是電路老化,哪能沾滿兩頁紙……"



陳子輕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還有沒查出來的因素。”必須是幾樣加在一起,才會造成大量的人員死亡。他們在院子裡淋雨談話的功夫,二樓西邊走廊的電被拉掉了,黑了一塊。



陳子輕的嘴角狠狠抽了起來,鍾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著呢,這個時期的拉斷電線只有一個可能,當年的景象重現。



"別告訴我妹。"跪在地上的鐘明候然說了一句請求。



陳子輕沒答應。馬強強還在的時候說他跟鍾菇住在一條街上,鍾菇竟然說不清楚地址,沒去過。還有,陳子輕去過鍾菇家,也去過馬強強的家,根本不是一條街。



馬強強的家裡有他爹,鍾菇家裡沒有爹媽,只有本該朝南卻陰冷的屋子,和清明沒用完的紙錢。陳子輕蹲下來,他用盡全力拽起鍾明,兩人對視。



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了。



名單裡是沒有鍾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並非葬生在工廠的大火裡,不知道是怎麼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