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38章 啟明製造廠

陳子輕看到一個工人從他面前跑走,逃命似的,身體前傾栽著跑。他向那工人跑過來的方向望了望,只有見不到的樹影,昏黃的路燈,和延伸出去的公路。



天什麼時候黑成這樣了...



陳子輕渾身酸沉地站了起來,宗懷棠應該是見到名單了,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都沒來找他。



宗懷棠最快也要一個晚上才能做好心理建設。



陳子輕回到宿舍,迎接他的是一扇鎖著的小門,他摸了摸門上的銅鎖,沒拿鑰匙打開,而是下樓去



了107。



湯小光開了兩個罐頭,和他一人一個,等他吃完,就把自己沒怎麼動的挪過去,讓他吃,他相當於吃了兩罐。



陳子輕抱著罐頭往後仰,他把裡面的一點汁水咂溜乾淨,從嘴裡到胃裡都是桔子的甜味。



這會兒職工樓處在喧鬧跟安寧之間,外面雖然沒多少人晃悠了,但樓裡不時有人大聲說話,爆笑或快跑,夾雜著挪桌椅磕到瓷缸瓷盆的聲響。



陳子輕趴到了桌子上面,鼻腔裡是湯小光那本英文原版書籍的墨香,書都讓他翻爛了,不知道在鑽研什麼,書頁裡還彆著自制的標籤,也是英文的,字母跟蝌蚪似的連串在一起。



對文化程度低,英文只會點頭“yes”搖頭“no”,來是“come”去是“go”外加一個“ok”和“iloveyou”的陳子輕來說,湯小光這本書就是天文。



陳子輕扭頭對著湯小光的方向。



湯小光也學他趴著,跟他面對面,大眼看小眼地看了一會:“輕輕,你晚上想在我這裡睡嗎?”陳子輕反應慢,過了一兩分鐘才說:“在你這裡睡?”



湯小光披著知識的聖潔光輝,笑得像不知生活疾苦的甜妹:"是呀。"陳子輕脫口而出:“我等宗技術。”說完才明白,今晚是等不到的。



“你心情不好?”湯小光白淨的臉上露出睿智的表情,他高深莫測地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咱們唱歌吧!"



然後湯小光就晃著腦袋拍手:“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哇哈哈哇哈哈!"



陳子輕下意識跟著他合唱:“每個



人的臉上都笑開顏。”



一首唱完又唱了兩首,陳子輕的心情不再那麼沉重,他蹲在牆邊刷牙。



湯小光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捧著本武俠讀。



"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



他的聲音徒然拔高,用很大的嗓門吼了出來:"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陳子輕好像聽見了敲門聲,他含著牙膏沫,口齒不清地說:"湯同志,是不是有人敲門?"湯小光把嘴巴一撅,他本來就是在裝作沒有聽見,還想把敲門聲掩蓋過去。都不用開門,外頭鐵定是懷棠哥。



映在門簾上的影子高高瘦瘦一條,除了他,還能是誰。



湯小光極不情願地放下武俠書去開門,他搶在門外人開口前宣示:“輕輕今晚跟我一個被窩。”宗懷棠說:“等我死了。”



湯小光大驚失色:“你你你,懷棠哥,你說得是什麼話!”



"你把輕輕當什麼了!也就是我,要是讓輕輕對象聽到了,不得鬧啊!小兩口的愛情口袋都要讓你給扯開線!"湯小光帶上門出去,攔著宗懷棠不讓進,“而且是他要,他要跟我一個被窩。"



宗懷棠似笑非笑:"他要的?"



"當然。”湯小光義正言辭,“我還能強迫他不成。"



湯小光以為這就能打發走了,完事了,哪知宗懷棠說:"他要的也不行,他做不了主。"宗懷棠把湯小光撥開,就要去推門。



"懷棠哥,你這是耍的哪出,輕輕對象都沒找來說什麼。”湯小光費勁巴拉地蹦跳著阻攔,"你讓輕輕跟我睡嘛,一晚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會把你在他心裡的位置搶走,你還是第二位的,放心吧,絕對動搖不了。"



“跳騷都沒能你能跳。"宗懷棠按住湯小光的頭頂讓他跳不起來,另一隻手把門推開:“向寧,出來。"



陳子輕正在用牙刷搗著瓷杯晃晃洗洗,他聞言,對著門口的背部一繃。宗懷棠這語氣……心理建設這麼快就做完了?不會吧。



其實也沒什麼,在這個背景設定裡,鬼也是人。只要不亮出自己死時的



樣子就好。



不過……遭上那種事,心態上多少還是會有變化的。今晚要怎麼過啊。



“馬上。”陳子輕擦擦嘴,惴惴不安地走到門口。



宗懷棠低著眉眼,神情有些模糊,他拿走陳子輕手裡的牙刷跟杯子:"上樓睡覺。"陳子輕對叉著腰兩眼噴火的湯小光說:"湯同志,那我就回自己宿舍了啊。"



湯小光那臉耷拉得比驢臉還長,滿身都寫著"不高興"三個字。



陳子輕拍拍他肩膀:"晚上看多了書對眼睛不好,你也早點睡吧,晚安。"湯小光身上的“不高興”嘩啦啦掉了個精光。



"你也是。"



湯同志故意不用你們,不把宗懷棠算在裡面。



宗懷棠沒計較,這麼一會他人已經轉身去了樓梯口。陳子輕對湯小光揮揮手就跟上了宗懷棠,之前他跟鍾明說晚安,宗懷棠發神經地學他,顯然是不樂意他對別人講,這次卻沒有。



兩人一路沉默著上樓,開門,進宿舍,關門,拉燈。



陳子輕站在明亮的宿舍,雙腿有點虛軟,他垂下的視野裡,宗懷棠就在他對面,皮鞋頭上磕了點土渣子。



來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終於走到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時的一步。



陳子輕讓宗懷棠開始,然而對方就只是站著,不說話。那他來吧。"宗懷棠,我們是一樣的。"他輕輕地說,"你不是一個人。"宗懷棠嘆息:"確實,幸好有你陪我。"



陳子輕從這話裡捕捉到了強烈的信號——宗懷棠接受了,想開了。接下來估計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從前有兩個鬼在草叢裡打啵,兩個鬼偷看。諸如此類的逗弄話緩解緩解氣氛。



陳子輕自以為摸清了宗懷棠的脾性,萬萬沒想到的是,耳邊傳來了深沉的吐氣聲。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頭頂一重,宗懷棠將下巴抵了上來,他說:“我們兩個活人顯得格格不入。”



陳子輕:???



什麼情況,是不是聽覺出問題了?



宗懷棠握住他垂在一側的手拿起來,手心朝上,把一張紙塞了進來。"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會。"



陳子輕眼睜睜看著宗懷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蓋,眼一閉,很快就傳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像是一根繃緊的弦鬆了下來,還有嗡喻的餘顫。



陳子輕昏頭昏腦地捧起了手上的紙。



歲月的痕跡滲透了紙張,有點破爛,左上角訂著一個紙條,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經過和總結,把紙條撥起來以後就能將整張紙上的內容暴露出來。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觸目驚人,從頭數到底都要分幾次才能數清楚,數對。個別名字底下有劃痕,不知道做的什麼標記。



最底下有化工廠的鋼印。



陳子輕把紙翻過去,反面也被名字覆蓋了,正反兩頁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著紙的手有點抖。這不可能是9號樓上下兩層的人數!



陳子輕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那場事故的嚴重程度,一股涼意從窗戶外吹進來,吹到他後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來,從正面的第一個人名開始看,一個一個往後看。



這個時期是簡繁體摻著用,也有一簡二簡,比較雜。



而名單存在的時期只有繁體,毛筆寫的,很多筆畫的著墨都暈開了。



認識的不認識的字全擠在一起,過於緊湊,密集恐懼症能發瘋的地步,原本能猜出來的字都猜不出來了。



陳子輕很快就有了閱讀障礙,他只能求助宗懷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說自己大部分都不認識,那就不是傷過頭能說得清的了。睡覺被吵醒的男人滿身低氣壓,卻還是讓他把紙舉到自己面前,嗓音渾啞慵懶地念給他聽。陳子輕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一點小動作都沒有做。



宗懷棠前兩行念得很順,第三行就停住了,陳子輕湊頭去看:"宗……"什麼,三個字。



姓宗。



陳子輕腦子裡剛閃過一道亮光,宗懷棠就以小朋友跟家長告狀的口吻說:“我爹是病死的,搞不懂怎麼會在這名單上面。"



宗懷棠沒得到陳子輕替他抱不平,他坐起來,拿過那張紙對著陳子輕,指著宗姓三字:"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個



二逼寫上去了。"



陳子輕瞄一眼化工廠的鋼印:"人工記錄的,有錯也正常。"



宗懷棠坐到他身邊,腦袋搭在他的肩頭,膩膩歪歪地貼了片刻,說:“所以這名單隻能作為參考。"



"是的呢。"陳子輕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認同,"你繼續唸吧。""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夠用。"宗懷棠不願意。



陳子輕說:“那我給你點。”



宗懷棠猛然坐直,板起臉訓斥道:“這是什麼時候,我念的是什麼,你怎麼還有心思跟我黏糊。昌



陳子輕:"……你說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嗎?"



"打啵只會越來越渴,這是生活常識,我會不懂?你給我嚴肅點。"宗懷棠有股子隨時都可以大義滅親的凜然架勢。



陳子輕愧疚地用雙手捂住臉:“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別再犯渾,這麼沉痛的時刻。"宗懷棠抖了抖手上的紙,陳子輕想讓他輕點抖,別給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當個靠枕。



宗懷棠靠回陳子輕身上,接著前面的向後念。



每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家庭的崩塌,一條生命的逝去,一個亡魂的誕生。



陳子輕聽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觀宗懷棠都不帶停頓的,哪怕是唏噓都沒有。真是個神奇的物種,陳子輕不自覺地觀察起了宗懷棠。宿舍裡只有男人逐漸敷衍的聲音。



檯燈的燈罩燙手的時候,他手一鬆,紙落到了床上。



"唸完了。"



宗懷棠嗓音嘶啞:“去給我倒水。”陳子輕沒回神。



名單上面的人只有一部分跟廠裡的工人重疊,大部分怕是都煙消雲散了,也有可能就在暗處飄蕩,不延續原來的軌跡。



手背一疼,一塊肉被宗懷棠用兩根手指揪住了,他緩慢地把思緒從名單裡抽離出來。宗懷棠揪著他的手背說:“向師傅,我要喝水。”



"那你別揪我。"陳子輕說,"“你揪我,我沒法給你倒。"



宗懷棠不鬆開,還揪著他



,跟他算賬:“我念這麼老半天,你都不知道餵我喝一口水,你的心是鐵打的。"



陳子輕連連道歉,宗懷棠才肯罷休,老大爺式地趴在床邊,催促他快點把水送過來。“我在倒了。”陳子輕翻出桌上的缸子。



宗懷棠給他念名字期間,他腦子裡的積分袋就沒停過,嘩嘩嘩地飄落,形成了積分雨,先不管依然是負數的賬戶餘額,積分袋的出現能讓他確定名單的真實性。



陳子輕一邊去拿暖水瓶,一邊回憶著名單,真的沒有“向寧”這個名字。



陳子輕沒接收到原主五幾年的記憶,不知道他那晚是沒在宿舍,還是怎麼回事,總之他逃過了一劫。



那就還是磕死的。只不過不是磕死在八零年初,而是五幾年。



很有可能就是事故發生的當年,或者之後一兩年內。



因為事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馬強強的爹媽在中年時期給原主送過老雞湯,這兩件事能推斷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