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八十九章,說難得少年心性(五)

儒士靈韞雖然聽的一清二楚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眼瞧著對面那個年輕人愈加神色拘謹,不由得有些頭疼和沒來由的怒氣。

怎麼自家姑娘第一次出趟遠門就給自己出了這麼個老大難題。儒士伸手指引,說道:“我們去那邊說話吧。”說完,儒士看了靈霜一眼,向著亭外走去。靈霜看了幾眼儒士的背影,這才走到顧生身前問道:“你怎麼來了?”

顧生的手掌又不自覺地抵住刀鞘,依舊笑著回道:“你不是問過我會不會來光明島嗎?所以我就來了。”靈霜眨了眨眼睛看著顧生,然後伸出手撓撓頭看著不遠處停下腳步回頭看來的父親,說道:“走吧。”她當先一步走出長亭,顧生轉過頭多看了一眼木牌上的那個名字,不動聲色地跟在靈霜身後。

走出長亭,儒士領著二人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小院,離著那些朗朗書聲悠揚的學塾不算太遠,院子裡栽種著顧生看不明白的藥草,儒士坐在牆角的一張石桌旁,桌上擺放著一套嶄新瓷白的茶具,儒士就從身邊一株樹下的井水旁提起一桶水,倒入已然備好的紅泥火爐之上的茶盞中,慢慢煮沸。

顧生跟在靈霜身後走近石桌,儒士伸出手指著石椅說道:“坐吧。”顧生拱手致意便小心翼翼地落座,視線看了看儒士的臉色,又看了看坐在儒士身旁的靈霜,正襟危坐。

儒士理了理身上的長衫,看著顧生問道:“顧少俠不是光明島中人?”顧生左手又不自覺地搭在刀柄上,點點頭回道:“是。”想了想,顧生補充道:“我是玄坎海域的承源島中人,前不久從旭離海域奇星島而來。”

儒士不苟言笑,感慨道:“橫跨三座海域,少俠走了好些路途啊。”說完,他看著身旁的靈霜問道:“那少俠和小女是在奇星島相識的?”顧生還是點點頭,然後斟酌著言語正要開口,坐在一側的靈霜卻突然說道:“爹,我來說吧。”

隨後,靈霜就將在青瀲山和顧生初遇以及後來跟著顧枝扶音走了一趟奇星島東南兩境的事情揀選著說了一遍,只不過漏掉了一些細節,比如那幾次靈霜獨自上山與顧生的相遇、比如那一路同行的路途中靈霜和顧生的數次交談。靈霜似乎早就備好了這些說辭,毫無阻隔停頓地就將事情說完,而儒士手邊那一壺茶水也方才煮沸。

儒士伸出手提起茶盞,沏滿了身前的三個茶杯,然後將茶杯推到了顧生面前,語氣沉穩、一陣見血地問道:“那少俠為何會來光明島?”靈霜扯了扯儒士的衣袖,似乎是在埋怨父親為何說話這般直接,豈不是擺明了要讓初次見面的年輕人的難堪嘛。

顧生若是回答途徑光明島便前來瞻仰天下第一大島的風光,順道著拜訪光明島上的故人倒還好。可若是顧生說自己是為了靈霜而來又該如何?靈霜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她看向顧生,卻見少年的那雙澄澈眼眸明亮乾淨地讓人移不開視線。

顧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眼神堅定地看著儒士說道:“因為靈霜曾問過我會不會來光明島,所以我想來告訴她,我會來找她。”儒士微微皺眉,問道:“那你為什麼要來找靈霜?見到了她你又想說什麼?”

顧生依舊看著儒士那雙滄桑的雙眼,毫不畏懼,語氣絲毫沒有退縮畏怯:“因為有人曾跟我說過,一個人最不能夠欺騙的是自己的內心。所以奇星島千里路途,從旭離海域到玉乾海域的萬里汪洋,我便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只有這個問題得到了回答我想我才能夠無愧於自己的內心。”

儒士撫摸著瓷白茶杯的邊沿,問道:“那你找到自己內心的答案了嗎?”顧生一飲而盡杯中茶水,說道:“我一直以為,答案在很遠很遠的將來,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可是就在剛剛,我發現答案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那裡了,很近很近。”

不等面色肅穆的儒士再次發問,顧生自言自語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問我為何練刀,那時我的答案只有復仇二字。然後我學了十年的刀,當過沙場的武將,做過受人錢財為人消災的扈從,也曾在黑暗裡無聲無息地取人性命,最後我終於成為了那座天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所以我就開始報仇,我的仇人不多,只有一家一姓和另外的一個不知道躲在何處的人。”

儒士提起茶盞重新沏滿顧生身前的茶杯,沒有因為少年言語中隱隱約約透露而出的血腥氣息而厭煩,只是面不改色,古井無波。顧生依舊說著,語氣漸漸低沉沙啞:“後來我離開承源島,一路追殺到了奇星島,我想找到那個人,只要找到了那個人,我心心念念地十幾年的仇恨就能一筆勾銷,可是最終我發現,那個人原來已經死了。”

顧生緩緩低下頭,彷彿不敢再去直視儒士和靈霜的雙眼,似乎故事說到這一刻,少年有些愧疚。

“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報完了所有的仇就可以了無牽掛,可以回到承源島,告訴孃親我已經報了仇,她便可以安心離去了。但我卻發現,那個我恨了二十年的懦夫,原來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原來孃親臨終之前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原來那個人真的有那樣好,於是我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那樣的脆弱不堪,那樣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