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第 774 章

深埋於四肢百骸之中的靈脈被一寸寸的強行扯離了血肉, 秋意泊眉宇間盪漾著淡淡的笑意,似乎並未感覺到疼痛一般。他的身形慢慢淡化了去,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光, 彷彿他融於天地之間,又彷彿天地融就了他。

天際星河璀璨,也在這一瞬間散去了。

雨停了。

這一方小天地開始潰散, 天空破碎, 靈霧溢散, 鏡湖流溢,一切都彷彿被在頃刻之間打成了碎片,如煙花一般散落而去。

望舒靈脈若有所覺, 它的枝幹延展開來, 就像是一頭髮瘋的巨獸, 傾盡所能的去抓捕這些破碎的東西, 可無論它碰到什麼,抓到什麼,最後都成了一團團閃爍著星光的沙,從它柔韌又美麗的枝丫中流逝而去。

當意識到一切挽回的舉措都是無力的之後, 望舒靈脈開始瘋狂地抽取著秋意泊的靈力,試圖重塑這一方樂土。

秋意泊的身軀緩緩地蒼老了下去,如月如雪的白髮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乾枯而黯淡, 瀰漫淡淡的死氣。光潤飽滿的皮膚隨著血與肉的流失也顯出了一條條的皺紋,他從一個一十四五的青年變成了一個七八十的老朽, 又緩緩乾癟成了一具如同死去了很久很久的屍體。

望舒靈脈所在的那方小天地又彷彿有了一些雛形,細密的靈氣在空氣中盤旋著,滋潤著天地, 生成了清淺的湖水,萬千星辰重現於此,望舒靈脈的動作緩慢了下來,它舒展著所有的枝幹,密密實實地向四方延伸,試圖將這方天地包裹起來。

“開心嗎?”忽地,這方天地間又有了一道聲音,秋意泊的不知何時出現在瞭望舒靈脈的枝幹上,他還是如同之前那般,安靜地坐在它的枝幹上,從容閒適地彷彿對這一切毫無所知。

雨停、星河消散,並非是因為道的潰散,也並非是因為秋意泊自身的潰散,只是因為這樣的象徵著‘道’的象,秋意泊已經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了,所以就無需再現於眼前了。

秋意泊打了個響指,那具代表著‘他’的肉身陡然化作了一捧星輝,隨著一聲微不可見的碎裂聲傳來,這方天地驟然化作了漫天的星輝,溢散於四空之中。

他仰頭注視著望舒靈脈,然後輕輕揚唇一笑,幾乎帶著一點縱容的笑意:“要不要讓你再開心一次?”

秋意泊目光流轉,在他視線所停駐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秋意泊’,望舒靈脈如同瘋魔一般的用枝幹將‘他’纏繞其中,只聽見呯得一聲,枝幹中炸出無數血霧,那些血霧飄散而下,落在了一把紙傘上,傘面上的寒梅彷彿在此時開出了點點梅花,清豔難言。

整座天地又被這龐大的靈氣催生而出,望舒靈脈顫抖著肢體,引得上面掛的萬千道界之果搖搖晃晃。

秋意泊握著傘柄,盈紫的玉將他的手襯托地越發修長瑩潤,他笑著說:“再來一次?”

天地潰散,望舒靈脈的枝幹抽搐著胡亂地拍打著肉眼所及的一切,它幾乎瘋狂地用枝幹去攬那些潰散而去碎片,可每一次都只能抓到一片虛妄。

秋意泊道:“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

望舒靈脈緊緊地蜷縮在了一處,龐大的軀幹此時看上去再無震撼人心之感,它蒼白而扭曲,宛若一團魔物,僅剩的百餘顆道界之果懸於它的身軀之上,被它緊緊地包裹其中,如珍如寶。

秋意泊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將那片連接著虛空的縫隙閉合了。

它似乎還沒有發現。

所謂的‘秋意泊’,不過是截取了它本體靈氣所衍化出來的傀儡罷了,它再如何汲取,再如何吸收,也不過是汲取自身的能量而已——它不過是個沒有靈智的、全憑本能的智障玩意兒罷了,有塊肉擺在面前,也不管是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先吃了再說。

等到發現自己身上疼了,這才晃晃然覺得不對,不敢再吃那塊肉了……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只能抱緊自己,瑟瑟發抖,連誰打的它都不知道。

“真可憐……”秋意泊笑嘆道。

可就是這麼個智障的東西,仗著先天的強橫,不知逼了多少人入它的局——但不論有多少人願意與它共生,願意成為那個‘望舒’,願意成為它生長的沃土與養分……他秋意泊也絕不在其中。

秋意泊隨手將深入軀體的望舒靈脈拔了出來,那團小小的虯結的玩意兒,就是望舒靈脈。

就是這麼簡單。

當在某個境界時出現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的時候,往往到了下一個境界的時候,這問題就變得輕而易舉了。大乘時以為望舒靈脈供養萬千道界,天生地養,高深莫測,如今卻能知道是萬千道界供養了望舒靈脈,才使它這天生地養的菜逼,看起來那麼高深莫測。

所以,很簡單,剝離它的道界,使它失去倚仗。至於那些道界去了哪裡……本就該生於混沌之中的東西,扔回混沌裡就是了,它們自然會找到它們應該在位置。

雨又重新落下了,綿綿的細雨,如絲如霧,沾衣不溼。秋意泊深吸了一口,細膩柔潤的水汽緩緩湧入他的胸膛,他還是喜歡下雨的日子,會讓他覺得很閒適自然。

就讓這裡一直如此吧。

秋意泊突然又搖頭笑了笑。

他的道本就與他是一體,何必有意?本就該如此。

鏡湖境內。

秋意泊緩緩睜開了雙眼,目光清潤而平和,他垂目,五指緩緩張開,便有一團如同風草一般的老藤出現在了他的掌中,他伸了個懶腰,走出了鏡湖境。

沒必要再在這裡閉關躲人了。

或許所有地方都講究一個上下一體,修真界繁榮穩定,凡間自然也繁榮穩定,秋意泊在上京城中尋了個最熱鬧的坊市,把望舒靈脈扔……扔進了坊市中設立的茅廁裡。

他說過的,挖出來就一定把它埋進糞坑裡,誰愛要誰去挖,反正他不要。

大丈夫立於天地間,言必行,行必果,此乃正理。

秋意泊有時候選擇做小人,這會兒他選擇做個君子。

秋意泊拍拍手,無事一生輕,好了,處理了這鬼東西,趁著萬界大比開始之前的最後一十多年,他也好好要好好玩一陣子,證道這事兒急不來,他才一千歲,慢慢修就是了。

忽地,一道聲音出現在他的身後,“小友,還請留步。”

秋意泊回眸看去,便見是個身穿黃色道袍的道人,明明衣服上繡著誇張的八卦符,卻襯托得那人越發溫柔可靠,秋意泊笑問道:“道祖何事叫住我?”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之情,又浮現出了點點笑意:“貧道九聞,聽聞小友有一先天至寶,貧道正是為此而來,不止小友可否割愛?”

“原來是為了望舒靈脈來的。”秋意泊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大事。”

他遙遙一指,道:“就在裡面,道祖想要,隨意取走他就是。”

九聞道祖順著他指向的方向看了過去,修真之人六感靈敏至極,怎能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饒是見多識廣的九聞道祖都愣怔了一瞬,他道:“小友……莫要玩笑。”

“我發個天道誓言?”秋意泊都不等對方阻止,立刻發了一個天道誓言,九聞道祖聽完,先看了看秋意泊,又看了看那茅廁,再抬頭看了看天空……其實他有秘法,秋意泊第一次指的時候他就隱隱覺得是真的,只是此事太過駭人聽聞,他寧願是自己感知錯了。

秋意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道祖,也不走,他就想看看這位道祖到底是要捨身炸糞坑去撈望舒靈脈呢,還是覺得此物與他無緣就此甩袖離開呢?

不想九聞道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搖頭道:“道友果真曠達,如此至寶,居然將它扔進了糞坑……貧道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友這般的。”

秋意泊笑道:“晨玄師叔呢?”

九聞道祖微笑道:“貧道善遁,晨玄道友無暇來攔。”

“既是如此。”秋意泊道:“以後多來玩,就能多見幾個我這般的了。”

晨玄道祖無事,秋意泊自然沒有與這位九聞道祖為敵的理由。就如同秋意泊失去了望舒靈脈,九聞道祖也沒有了與秋意泊為敵的理由。

“不知小友如何稱呼?”九聞道祖又看了一眼那茅廁,搖頭道:“果真與我無緣,不得強求,不得強求!”

“在下道號長生。”秋意泊眨了眨眼睛說:“半夜人少,可以有緣的。”

九聞道祖頓了頓,連連搖頭:“無緣無緣!”

秋意泊笑了起來,“確實無緣,若道祖再來快一步,便可從我手中接過去了。”

九聞道祖沒有問秋意泊為什麼不要望舒靈脈,也沒有問為什麼要將望舒靈脈扔進糞坑裡,既然無緣,那就是無緣,又何須多問呢?他笑道:“原來如此。”

“不過還要先恭賀道友了。”九聞道祖道。

秋意泊輕笑著說:“多謝道友。”

兩人又聊了幾句,九聞道祖似乎秉著既來之則安之,打算在道界內遊歷一番再行歸去,秋意泊還摸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弄的地圖法寶給他,免得他迷路。兩人分別後,秋意泊依舊在大街上漫步著,清早就入城設了攤子的小販拉著嗓子叫賣著,與提著籃子的老嫗討價還價聲連成了一片,孩童拉著父母要吃糕,等蒸籠掀開,便是一片的氤氳熱氣。

隨著秋意泊的步伐,彷彿一切都飛快的流逝而去,攤販變作孩童,老嫗變作女娘,草木重生,雲捲雲舒,日落月升,週而復始,直至皆歸混沌。

混沌又於頃刻之間迴歸了本象,叫賣聲、哭鬧聲鼓喧於耳,又入心中。

秋意泊停下了腳步,也買了一塊糕,或苦,或甜,或苦、或澀,皆由其心。

天地萬象,皆為自然。

修者或順,或逆,以萬象證長生,又以何證萬象?

不過唯心而已。

以心證萬象者——

心動,即是造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