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杏林 作品

773.第 773 章 望舒之劫

道家乃是世外之人, 於生死上看得不如何重,青雲的離開並未引起多大的波瀾,他在山外是修煉有成的青雲道長, 在棲霞山內他就是一個普通的道士,死了也就死了, 認識的為他傷懷一陣, 不認識的也道一聲遺憾,就算是結束了。

秋意泊沒有出席他的喪事, 沒什麼好去的, 活著的時候沒少見,何必死了再去唱唸做打, 畢竟他走得那麼幹脆利落,也不會留下什麼冤魂厲鬼來, 委實是沒必要去看一具死肉。

倒是來了個意料之外的人,固山宮那個叫桑燃的年輕人。

“晚輩拜見真人。”桑燃亦是人生過百, 他卻還維持著年輕時的容貌,長髮烏黑,雪膚淡唇,只有那雙眼睛變得比年輕時更為深沉難懂了。

有時候人的心智與年紀並不掛鉤, 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如今有練氣八層的修為,若按照這樣的速度修煉下去, 未嘗不能在百年內築基——不過可惜了,道統存在那麼大的隱患, 他要是無人指點, 自己又練不出一朵花來,也是百年就得死的命。

他見到秋意泊時,見秋意泊依舊容顏未老, 並不顯得驚訝,秋意泊無意與他為難,淡淡地問道:“來見青雲?來晚一步。”

人是昨日午夜走的,今日白天來,可不就是晚了一步嗎?

桑燃微微垂首,並不解釋:“多謝真人告知。”

秋意泊應了一聲,桑燃依舊站著,並不離去,秋意泊自顧自的點茶,焚香,彷彿桑燃這麼一個大活人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見似地,桑燃看了他一會兒,又行了一禮,轉身欲走,可方走了兩步,忽地聽他道:“晚輩有一事不解,還望真人為晚輩解惑。”

秋意泊側首望了過去,與他道:“我只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好了再問。”

“……是。”桑燃頓了頓,問道:“真人為何不救他?”

秋意泊低眉淺笑:“你怎麼知道我沒救他?”

桑燃沉默了許久,嘆息道:“……原來是他自己不要。”

秋意泊怎麼沒有救青雲?青雲這死孩子雖然嘴碎了點,活潑過頭了點,但心性、悟性都是上上之選,只是差了一點靈根罷了,若能把他救回來,都不必秋意泊如何,只需把他拎到凌霄宗去,難是難了點,但以凌霄宗如今之能,說不能能為他尋得機緣。如果能有幸把他堆到個元嬰期,接下來修行慢一點就慢一點,總不至於混到個壽終正寢的地步。

但其實青雲也不是很好救,他身體虧空得厲害,如果說人就像是一座高樓,那青雲就是一座地基都被蛀空,承重牆都被打斷的高樓,就算好好養著他,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甚至還突破了一個小境界……那又如何呢?不行就是不行,大不了多撐一個月,還是會垮掉的。

他這個境界,根本就沒有什麼重塑肉身的說法,要麼秋意泊用點法子,把他的魂魄強行按到其他人或者動物草木身上去奪舍,要麼把他煉製成器靈……就算秋意泊不要命,拿自己的命去填了他,給他一根天靈根那也無濟於事,一條靈根有什麼用?往破大樓裡裝光纜,樓塌的時候光纜有個屁用?

是青雲自己不要。

如他所說,他所求皆得,並無遺憾。把他煉製成器靈亦或者去奪舍,反而是壞了他的道心,秋意泊花大功夫,是想叫他開開心心的往下活,不是叫他心如死灰生不如死的,既如此,死也就死吧。

“晚輩……告辭。”桑燃低聲道。

秋意泊玩味地說:“你明明可以問其他的,為何不問?”

以這個年輕人的心計,青雲這種單純傻樂的孩子給他算的頭都快飛了還得謝謝他,他與青雲數十年來糾纏不清,亦敵亦友,青雲在臨死前求了秋意泊,他說:“桑燃他……也沒什麼錯,就是一心想修煉成仙,我是不指望了,我死後他要是來祭拜我,師叔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指點他兩句唄!”

桑燃輕輕笑了笑,頭也不回地道:“我也不知道。”

“但這句話不問一問真人,我心中怕是要記掛,日後於我修行有礙。”他素來位高權重,如今在秋意泊面前也只顯得謙虛有禮而非謙卑失格。“我想,我便問了,不為其他。”

他說完就走了,秋意泊搖了搖頭,垂首慢慢地把茶喝乾淨了,隨即這一套慣常擺在桌上許久的茶具就被他拂到了地上——慣常用這套茶具給他泡茶的人沒了,這套茶具留下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秋意泊又在這個道界裡待了五十年,接下來的五十年就是這位桑燃的年輕人的世界,秋意泊見他修煉飛漲,見他境界跌落,見他重修道統,見他一步登天,又見他摔落而亡。

他來找過秋意泊,不止一次,幾乎每年都要來兩回,想要求他指點一二,秋意泊只見過他一次,就是他死前的那一次。

秋意泊看著滿頭華髮的桑燃,問他:“後悔嗎?當年一事。”

“若問我其他,如今你不至如此。”

桑燃眼中若有瘋魔,這時卻有了一絲清醒,他委頓於地,明明狼狽到了極點,卻還是勉力地笑了一笑,他說:“……我不後悔,我這一生,從不後悔。”

回去後他就死了,死於天人五衰。

陽壽盡了,那就到了該死的時候。

是了,喪事還邀請了秋意泊去,秋意泊拿著帖子看了一眼就扔下了,活人他都不稀罕看,莫說是死人了。

匆匆百年,兩個天驕就這樣隕落了——也確實是可以稱作是天驕,這樣的道界,這樣的靈氣,這樣的道統……只要能入道門,便已是天之驕子。

可惜,都只差一點。

秋意泊望著窗外的青山,煙雨朦朧,這百年彷彿就是這一場煙雨,風一吹,就什麼都散了。

他忽地想起了一句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

望舒靈脈叫他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難道就是為了來見證這一場風雲嗎?

它又在希望他做出什麼應對來呢?

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1凡天下眾生,何人不有?

青雲有,桑燃有……難道他秋意泊就生而為聖,超脫世人嗎?

秋意泊慢慢地想著。

望舒靈脈究竟想要什麼?

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秋意泊在心中默唸道。

——青雲如此,他亦如此。

秋意泊又在這棲霞山上待了許久,大約有七八十年吧,久到了棲霞山都忘記了有他這麼一號人物,無人見過他,也無人尋過他,直到秋意泊覺得該走了的時候,他就離開了。

他神識的傷早就好了,只不過是懶得走罷了。

望舒靈脈依舊那樣恣意地伸展著枝蔓,秋意泊的出現讓它湊上了枝丫,看似是討好一般的從秋意泊的衣袖上劃過。秋意泊神色平和,他隨意地在一根枝幹上落座,無邊無際的雨再度籠罩了這片空間,他問道:“讓我看他們做什麼?”

無人回答他。

望舒靈脈是個不會說話的玩意兒,同時它也不會寫字,更不會用神識,得了秋意泊兩個字的評價:“智障玩意兒。”

又是一枚道界果送到了他的面前,秋意泊抬頭看了一眼它,伸手接了過來。他拿在手中把玩著:“非要我進去看一看嗎?”

望舒靈脈將道界果往他掌心中又推了推,彷彿是在催促他。秋意泊一哂,只聽見咔擦一聲,那枚象徵著道界的果實從枝頭斷裂,完完整整地落在了秋意泊的掌心。秋意泊眉目間流過一點從容的笑意,他低聲說著,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彷彿是說給望舒靈脈聽的:“罷了,現在沒什麼興致,我先收著,哪日有空我再去吧。”

望舒靈脈的枝丫僵在了原地,似乎也被這一幕給鎮住了。

“送我吧。”秋意泊隨口道。

望舒靈脈的枝丫緩緩動了起來,它收縮著彷彿無盡長的枝幹,溫柔地從秋意泊身邊擦了過去,彷彿是在表達同意的意思。

秋意泊有一種感知,那種感知突如其來,望舒靈脈似乎在與他說:他是它的主人,一個道界罷了,如果想要,全給他也無妨。

是這樣嗎?

秋意泊笑了笑。

忽然之間,秋意泊隨手就將手中果實向外一扔,在這一剎那間,望舒靈脈枝丫驟然暴漲,飛快地去撈那一枚道界之果,不想卻在的枝丫觸及到那道界的一瞬,一道幽深的裂縫毫無預兆的撕開了空間,將那枚道界給吞了進去。

秋意泊輕慢地說:“既然送給我,怎麼處理是我的事情,你這麼著急去撈做什麼?”

“繼續。”秋意泊目光在這以千萬計的道界果上掠過,“不是有很多嗎?夠我玩一陣了。我來扔,你去接,接到了就還給你……好不好?”

望舒靈脈那些張牙舞爪的枝幹緩緩收了回去,沒有再動,安靜得宛若一件藝術品,秋意泊漫不經心地道:“智障玩意兒。”

秋意泊說了,不屑於拿望舒靈脈來證道造化那就是不屑,送給他也不要。

明明此前大家也算是相處愉快,望舒靈脈借他的軀體住一住,他偶爾借望舒靈脈的某座小道界度度假,怎麼他一合道,望舒靈脈的氣息就洩漏出去了?引得那麼多道祖心動,逼得他不得不想辦法開始處理望舒靈脈……怎麼了?他合道了所以他就成篩子了?

這裡面沒點東西,秋意泊是不信的。

破罐子破摔誰不會?它既然敢給他這樣的暗示,那麼就別怪他不客氣了。等他把望舒靈脈剝乾淨,他看它還能有什麼花招。

秋意泊心念一動,自方才開始就沒有消失的裂縫猛然擴張,幾乎將半幅天地都吞噬了進去,秋意泊平靜地說:“不是要送嗎?你別動,我自己拿。”

裂縫再度擴張,另一處是無邊的幽邃,連接著極致的虛無與混沌。它就像是有生命一般,緩緩地吞噬著這美輪美奐的星空,望舒靈脈自然不會任它吞噬,它修長的枝幹驟然緊縮,連帶著上面連接的無數的道界之果都在搖晃,無邊無際的大雨宛若銀竹蕭蕭而下,望舒靈脈的動作在這一瞬間有了剎那間的僵硬,也是在這一瞬間那裂縫吞噬了幾乎十分之一的靈脈所在。

這道裂縫是會吐的,哪怕它連接的是無盡的混沌,也不代表它只進不出。

它就像是一隻被設定好的採摘果實的機械,望舒靈脈的枝丫被它吞入,無數鋼齒卡住了果實,然後一拉一拽,果實就被採摘了下來。

光禿禿的枝幹出現了。

秋意泊不禁露出了一點笑意——還是光禿禿的顯得賞心悅目。

正在此時,一道枝丫陡然從秋意泊身後穿過了他的大腦,秋意泊抬眼看著從眉心刺出的枝丫,身形如風煙散去,再出現時便是在裂縫之中。他沒有進去,但也沒有出來,他就站在兩界之中,任由無名之風吹得他衣袂獵獵。

早知道望舒靈脈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帶著近乎溫和的笑意道:“你把我扔進去,才是你錯得最大的那一步。”

“你不該這麼貪心的……我本可以不理會你的,我們本可以相安無事的。”秋意泊嘆息道:“我方才警告你,你縮回去不好嗎?等我得證造化,自然會為你尋一方樂土……可惜,你為什麼就是等不了呢?”

“我本來就在造化的邊緣,你還要我一場又一場的機緣……你有沒有想過,在我被你催出心魔,被你徹底掌控之前,我就已經可以擺脫你了?”

說完,秋意泊又覺得好笑,他在對一個只靠本能的東西在說什麼呢?說了,它也不會懂,它也不會明白,它就是一個只靠本能的,貪婪到了極點的玩意兒。

望舒靈脈在有意給他製造一些感悟,一些機緣,幾乎是在明示著讓他去掌控望舒靈脈上生長的那些道界之果……這本來是一件不錯的事情,掌控的道界越多,對秋意泊的實力增漲就越有助力,哪怕是秋意泊也未曾發現它另有圖謀。

可它不該貪心的,不該趁著他神識重傷就把扔進了那個道界裡,它想的大概是……讓他心境動搖吧。

心生了執念,才會想早日登臨造化。

心生了魔障,才會想順從著它的指引去攫取更多的道界。

心生了動搖,才會讓它順順利利地以他為養分,為庇護,為傀儡。

只有心動了,秋意泊才能是它想要的那個秋意泊!

望舒靈脈想要的從不是一個主人,而是一處肥沃又安全的樂園,讓它躲避,讓它隱藏,讓它汲取,讓它生長,讓它衍生。

如果秋意泊運氣足夠好,或許能帶著這所謂的先天至寶,活得很長久,乃至因為有了望舒靈脈,他會變得很強、很強……但等到了這個地步,他到底是秋意泊、秋長生,還是望舒靈脈呢?

將根系蔓延於他四肢百骸的望舒靈脈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動了起來,那痛苦不亞於千刀萬剮,秋意泊眉目間卻很平靜,從容得如同以往的每一天。他一手搭在瞭望舒靈脈的枝幹上,輕笑道:“其實我很早就想看看了,你到底從何而來。”

他微微側臉,修長的頸項上陡然有一物鼓動了一下。

那物如蛇,如龍,盤踞於他血肉之內,隱藏於他神魂之中。

五指輕動,一條散發著輝光的柔嫩的藤蔓,溫柔又繾綣地纏在了他的五指之上。

明明是這樣的美,是這樣的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