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07章 好人

    兩人算是合上了暗號。

    竇刺史問:“不知祝丞為何事而來?”

    “畢氏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祝纓說。

    小陶原本避在一邊捶腿,就見竇刺史的表情一瞬變成了閻王,嚇得他腿也不捶了。祝纓還穩得住,說:“所以我趕過來了。”

    竇刺史低聲道:“還是你思慮周到,我要早些想到換上女卒就好啦。”

    “這事兒我們已經行文,鄭大理的意思,先請您自查。我來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畢氏。究竟怎麼回事?”

    竇刺史道:“李藏也是本地名流,他死了,兒女都不在跟前,只有一個小孫子,於情於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致奠一下。隨意往棺木裡看了一眼,像是中毒的徵兆。而且,那個婦人哭泣沒有悲聲,我裝作致哀,與她說兩句話,見她的表情果然沒有悲色,假裝而已。當然,死了丈夫有時候也有高興的。但是……”

    “懂。同是緊張,興奮的緊張和恐懼的緊張是不一樣的。同樣是開心,意外之喜與耕耘之後的收穫也是不同的。”

    竇刺史道:“李藏生前也是大臣,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因為他這發現得及時,馬上就把李府的人控制了起來,畢氏一個措手不及,只能說一個“不慎用藥過量”的理由。

    “她說完就後悔得緊了,”竇刺史笑道,“後悔也晚了,只能順著誤服說下去了。”

    然後又斂了笑,說李藏的孫子可惜了,知道了家庭的人倫慘禍之後,整個人都有點傻了。

    祝纓問道:“他會不會是……”

    竇刺史道:“不至於。”

    他也是有證據的,李澤的長孫是反對祖父續絃的,他主張給畢氏一筆嫁妝,安排人家出嫁才是正理。因為提議沒有被採納,李澤的長孫雖然住在府裡,但是每天都在屋外請安,已經很久不見祖父了。這個跟本案沒什麼關係,他就沒報上去。報上去了,對孩子的風評也不好。祖父不管幹了什麼,這孫子不跟祖父見面,寒磣誰呢?

    畢氏,分幾次偷買□□,然後老頭就死於□□。而且她交待不出□□的去向。毒老鼠,老鼠呢?服藥?那也是需要調配的,沒見動用其他的藥材搭配,總不能是直接拿□□給老頭灌下去治病的吧?

    竇刺史把□□的賬也給查了出來,藥鋪也有賬為證。

    祝纓又問李府的事,哪知說的與旁人都一樣,老大是要家族的體面,其他幾個就要追查親爹的死亡*。竇刺史別的不好說,對李府的田產之類還是知道的,沒有財產的糾紛。李藏沒有世襲爵位,也不存在爭爵位的問題。

    祝纓道:“畢氏的孃家人呢?”

    竇刺史道:“哭,為李藏傷心,也說女兒冤枉。還為李藏素服。畢氏已經很久不與他們來往了。”

    如果沒有李藏的這次被謀害,李府真是一個令人交口稱讚的好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主敬僕忠,在娶畢氏之前也是夫妻和睦,不但對自家人好,在外面也憐貧惜弱。

    只有畢氏一個是惡人。

    刺史堅信是畢氏謀害的李藏,並且拿出了屍格:“趁他的兒子們還沒回來,我就欺負他們家小寡婦和小孩子,驗了屍。”

    否則得是家屬同意的。然而畢氏開始還想阻攔。

    祝纓問道:“畢氏的母親兄弟呢?”

    “喊冤。說冤孽。說‘那就是她的命了’。”竇刺史對畢氏顯然是厭惡的,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帶了點感慨。

    祝纓道:“犯人被抓了現行而死不認罪也是有的。人證、物證其實都有了。所差的還是動機。她說過什麼嗎?”

    “沒有。老夫少妻本來就是理由。”竇刺史說。又問祝纓要不要看一看屍體,他可以安排。雖然下葬了,但是李澤不在家,李澤的弟弟們想要*,想必是會願意的。

    “好!”

    竇刺史就安排祝纓和小陶去休息,並且向祝纓保證:“畢氏身孕,必有人監守自盜,彼時她們已被收監了!我必查出個究竟來!你離開之前,給你一個交待!”

    “公文還沒到就不急。”

    竇刺史的臉色重新回到鐵青:“我急。”

    “那就拜託了。”

    ——————————————

    小陶終於可以安穩地睡一晚,不用怕第二天趕路了,他感動得流兩滴眼淚,腳都沒洗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卻被祝纓給叫了起來:“走,出城去了!”

    “祝大人,皮袍我還你成麼?”小陶哭喪著臉說。

    祝纓卻很高興,她帶著小陶去了城郊,刨李藏的墳!

    李家四個兒女是十分贊成的,他們固然不願意父親被打擾,但也一定要嚴懲兇手。竇刺史發現了他們父親死亡的疑點,進而查到了他們父親蒙冤被害,他們就信任竇刺史。大理寺又來人複核,可見重視。

    兩個兒子也是官身,品級比祝纓還高,卻對祝纓比較禮貌,全不見昨天與大嫂爭吵時的暴躁。

    祝纓藉機與他們聊了幾句。兩個兒子的說法:“娘就是太好了!什麼都要操心,什麼都要安排得妥當。爹是要人伺候,何必是畢氏?”兩個女兒的說法也差不多,同時又添了一條:“大哥大嫂忒不痛快。”

    祝纓問道:“害死令尊,畢氏能有什麼好處嗎?”

    “那誰知道毒婦的心?也許,是愛少年呢?”兩個女兒猜測。

    “府上財物有無丟失?”

    “她還沒來得及跑呢。”

    “府上大公子夫婦,與畢氏相處如何?”

    “能有什麼相處?”四個人一邊留神僕人幹活,一邊說,“我們都在外做官,一回頭,多了個娘。大哥大嫂竟也認了。還說,準備了家廟給這新娘養老,因她年輕,以後留在府裡瓜田李下不好聽。年輕媳婦,哪能關得住呢?”

    祝纓等他們把棺材刨了出來,起了棺釘,推開棺蓋,裡面一股淡淡的屍臭味撲鼻而來。祝纓的仵作本事不能說高明,但是□□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毒藥,楊仵作了解得也更深,她於是也學到了。

    她說:“確實是□□。”

    竇刺史道:“銀針試過了,是服食下去的。”又拿銀針再刺一次,證明不是事後灌的。

    祝纓見過了屍體,雖然並不新鮮,但竇刺史的判斷確實沒有問題。

    竇刺史便將棺木重新安葬的事交由李家人負責,他和祝纓都拈香。祝纓道:“我該回去啦,想來……”

    竇刺史道:“且慢!那一件事,我要給大理寺一個交代的。”

    祝纓道:“還是等公文到了再……”

    “多住兩天吧,就兩天,兩天內我要查不出來,你只管回去,算我無能。”竇刺史挽留。

    祝纓道:“聽您的。”

    竇刺史笑道:“一路辛苦,也該歇一歇啦,你瞧,那小子已經走不動路了。”

    小陶扶著膝蓋彎著腰,祝纓道:“行啦,咱們住兩天緩一緩再走。”

    住兩天她也沒歇著,裹了件袍子偷偷從後門溜出去,蹲到大街上聽閒言碎語去了,中間還跟人家路邊攤子上一個炸果子的人問秘方。聽了好些人對李府的評價,大善人,反正跟咱們不太一樣。有李藏在,本地有點什麼天災,他還能幫忙上書朝廷說點好話,減點租稅。是本地的好子弟啊!

    又聽說畢氏,也有猜有姦夫的,也有猜狼心狗肺的。也有說“叫小媳婦守老頭子,你摸著良心說,對不對?”也有少部分人認為她冤枉的,因為她“沒根基,再沒了丈夫,能幹什麼?”有同情她母親兄弟的,說那個婦人老實得要死,等閒連門都不出。畢氏的兄弟風評也不錯,這位仁兄為了振興家業拼了老命地讀書呢。

    聽了兩天,卻也沒有新鮮的東西聽得出來。祝纓打聽到畢家現在住的地方,居然比祝纓現在在京城的住處還寬敞,丫鬟小廝廚娘蒼頭都有。

    祝纓對這家人就沒多少顧忌了,帶了小陶直接登門。毫不意外的,家裡人也是說,與李家無冤無仇。畢氏的母親說:“這家都是前頭夫人給置辦的,我們怎麼會有怨恨呢?”

    畢氏的兄弟則說:“我知你們的意思,然而……嫁她前問過她的意思的。大人,齊大非偶,當時實在艱難,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就是狼嘴裡的肉,不得已嫁了李大人。如果李家現在容不下她,就再送回來,我們養著她。有事,一家人一起擔。”

    他母親說:“府裡樣樣沒有虧過她。李大人這麼個年紀了,她真的犯不著啊!”

    畢氏的兄弟用力咳嗽了一聲。祝纓假裝沒聽出來,又問了侍女的事情。

    畢母拭淚:“她的侍女都是李府的人,我們家早敗落了,僅剩的僕人在路上就不得不變賣了,並沒有能帶出什麼奴婢到李府陪嫁。婚禮充場面的丫頭也是李府提前給買的。”她又懷念起那個陪伴了半路的僕人,哭得更傷心了。

    祝纓安慰她幾句,突然說:“令愛懷孕了,三個月。”

    畢家母子的表情顯得很驚訝,一驚之後那種驚嚇的表情就過去了,驚訝並不在臉上保持很久。這是真正驚訝的樣子,把最初驚訝一直固定在臉上的,大多數情況下反而是假。祝纓心裡嘆氣,看來他們不知道。

    “好自為之。”她說。

    母子倆還想問什麼,祝纓已經走了。

    這天傍晚她回刺史府,竇刺史命人拖上兩個男子來,人已經打得破破爛爛了。竇刺史查案本領雖然不差,卻也不能免俗——上來先按住嫌犯打一頓。

    他把所有看守都過了一遍刑,再命互相檢舉,檢舉不出來,再打!然後才是細細地審問、盤查證據。

    他也是氣得狠了,因為扣押了李藏的小妻子,他當時被李澤施壓,也是很小心地安排了看守。哪知道竟然還是出了問題。本來以為,安排至少兩人一班是沒問題的,沒想到倆一塊兒出的事!

    祝纓問道:“當時是個什麼情形?”

    “她勾引的我!”

    祝纓翻了個白眼,竇刺史厭惡地說:“回話!”

    “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她說,腳扭了,叫我去扶……”反正扶著扶著就讓揉一揉傷處。

    祝纓捂住了耳朵。

    竇刺史罵道:“她怎麼不叫別人?”

    祝纓放下手,面無表情地道:“說吧,你們佔了她多少便宜。”就算活得再糙,她也知道男女之間也不是一下就能有孩子的!要不是送子觀音的香火就不會這麼旺了!

    竇刺史更氣了,他自詡明察秋毫,眼皮子底下卻出了這樣的事。不由罵了一句:“小吏可殺!”然後接著罵“淫-婦自甘墮落。”

    祝纓道:“也有好的,替您辦案的也是他們吶!大人,下官這就回去了。這供狀?”

    竇刺史道:“少待!”他出了公文,派了衙役,跟祝纓一同回京。

    小陶感激地看著竇刺史,心道:這位大人真是個大好人!我不用四天趕回去了!

    祝纓向竇刺史討了兩輛車,把犯人往車裡一塞,也是急著一天幾十裡的趕路,路上遇到了鮑評事等人,一行人十幾天就回到了京城。

    ————————

    祝纓再次回到京城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臘月初。她不及回家,先把犯人關進大理寺獄。

    剛進大理寺,就被同僚們熱情地圍觀了。

    自從祝纓離開,大家的日子過得就怎麼也不得勁兒了,胡璉自己都覺得不舒服。他先把上頭幾位伺候好了,就顧不得下面了。他也沒扣下面的錢,下面就是覺得沒那麼周到了。

    一見祝纓,樂得把正在看的賬本一扔:“來,給你,給你!”

    祝纓道:“我得先審犯人!”

    胡璉十分失望:“哈?”

    “年前不辦好,留著過年嗎?”

    祝纓跟鄭熹彙報一聲就去了大理寺獄,現在,可以提審女犯了。

    畢氏的侍女們被黑屋已關得快要瘋了,連小時候尿褲子的事兒都說出來了。有用的只一句:“□□全都交給夫人了!她放在妝匣裡的!說配藥用!那些都是夫人親自動手。老主人過世的時候,夫人收拾了細軟,但不曾傳遞出去,府裡內外不得交通。我們不曾謀害老主人的!不敢誣陷主母!”

    唯一還能硬挺著的是畢氏。

    “孩子是先夫的,”畢氏輕笑道,“那天夜裡,我夢到了先夫,先夫說,你是被冤枉的,可見我的子孫並不可靠,給你一個孩子,當做日後的依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