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07章 好人

    祝纓道:“我們會查的,絕不會放過兇手。對了,畢羅往李家運了多少財物?”

    老管家臉上一白,祝纓道:“我知道了!”

    “府裡並不是藏匿抄家財物!”老管家急急解釋,“都是一些人情往來!畢羅仰慕主人之風采,又得主人照顧。”

    祝纓道:“我知道了。老人家,去休息吧。”

    看著他蒼老的背影,鮑評事吹了聲口哨:“本是無緣,全靠掏錢。是這麼個故友啊……”

    三人又提審了老管家的兒孫,就是一同押過來的中年人和年輕人,他們是當時被老管家安排替班的。三人說辭與老管家相差無幾,只除了:“小人們不常在眼前伺候,那一天確實不曾見著新夫人下毒。”

    問到府裡,也都說是好人。不但李藏夫婦人好,府裡上下人都好,有什麼意見衝突了,那也是好人之間的事,沒有惡□□件。

    問完之後,不止主審三人驚呆,連獄卒都要咬指頭了:“他們知不知道,要是畢氏不是兇手,最大的兇嫌就是他們了!”

    以奴害主就不止是一個斬字了。雖然律法定的是絞、斬兩樣,但是實際上處罰的時候,還是容易出現法外之刑的。比如以奴害主,是最容易讓肉食者發狠的,皇帝不高興了,可能讓他腰斬,或者就磔了。

    就這樣,還能說不怪畢氏。

    左司直道:“以奴告主,好像也不太行。不過,男尊而女卑,以妻害夫,倒是可以……”

    祝纓道:“再問問押解的衙差吧。”大理寺之斷案,最基本的“五聽”,氣、色、視、聲、詞。別人不知道,但是祝纓以自己的眼光、經驗來看,竟沒能看出來這祖孫幾人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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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差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本來是個差使,他們在路上走了一個來月,算日子也跟他們沒關係。但是就被扣下了!

    罪魁禍首就是祝纓!這種憤怒起初還壓得住,現在是越來越光火。

    祝纓對他們的憤怒視而不見,公事公辦地問他們為什麼說李府裡一團糟。

    衙差心道:老頭子死得不是時候,還不是一團糟呢?!

    口上卻說:“老棺材瓤子娶個小媳婦,還不夠糟?哪家要臉的老人這麼幹了?”

    “除了他,還有誰?”

    衙差道:“都不是好人!死了的老太婆,天天吃齋唸佛,我們弟兄哪年不得替他們府裡抓幾個交不上租子的佃戶?進來先打二十大板……榨出最後一滴油來,再假惺惺說免了利息。利滾利都不知道滾了幾茬兒了!府城周圍的地,都快全是他家一家的了!”

    李藏呢,就是這些事都讓老婆幹,他自己是個“自在閒人”。

    偶爾行走在路上,看到個美貌丫頭,就問人家要不要到他府裡做工。

    兒子們在外頭做官,好些年不回來了,所以衙差不知道太多。但是李澤曾經也幹過在家侍奉祖父母的事兒,當時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來,老婆給他納妾,李澤心疼媳婦兒,弄了個婢女,生完孩子就“去母留子”,把孩子生母給遠遠“發嫁”了。走的那一天,哭得整條街都聽得見。算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近來府裡兩件白事、一件紅事,簡直太熱鬧了!白事都快辦不下去了!孫子不出現,兄弟姐妹打成一團,還自己找仵作、郎中要驗親爹的屍!

    真是一家子的體面人!

    衙差最後恨恨地道:“還不信我們大人!”

    祝纓覺得這個口氣,與張班頭等人說王雲鶴幾乎一樣了。問道:“你們刺史,是位好官?”

    衙差道:“當然啦!他老人家一定不會冤枉我們的!”

    “公文這會兒也該到他手上了,你們很快就能回去了。”祝纓說,然後一左、鮑二人便離開了。

    站在大理寺獄門口,祝纓忽然就笑了。左司直問道:“口供問成這個樣子,你還笑得出來?”如果老管家那裡是真的,那就沒壞人了。如果衙差的話是真的,那就沒好人了。無論是哪一種,都很難辦!

    祝纓道:“我有點數了。”

    “你有什麼數了?”

    祝纓道:“叫武相和崔佳成辦一件事,把幾個丫環婆子的囚室門窗給我用黑布蒙上、用木板堵住,不許透一絲光進去。”

    “誒?”

    祝纓道:“等我回來你就知道了。”

    “行!”

    然後祝纓就把大理寺獄的事情交給了左司直,然後自己和鮑評事去見鄭熹,點了九個吏與他們一道出差。鄭熹問道:“你有把握?”

    祝纓道:“一點點。”

    鄭熹給她簽了公文:“去吧。也不必急著回來,半個月,往返兩千裡,你……”

    祝纓笑道:“我以為只有老頭子才會囉嗦的。”

    “滾!”

    祝纓滾了。

    九個吏裡,祝纓特意把小陶也給帶上了。小陶十分激動,問道:“祝大人,咱們這是辦大案的吧?”

    祝纓道:“是受苦的!”

    小陶道:“我才不信呢!”

    不但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不信,蓋因祝纓這一年來對大家實在是太好了。再說現在,她先帶了一行人支取了公費置辦了皮袍之類的禦寒行頭,然後才出發。還沒出京,就白得一套皮衣,這能說不好?

    鮑評事對著小陶直搖頭。

    出了京城,二十里先到一個驛站,祝纓對鮑評事道:“就此別過!小陶,你跟我走,你得跟得上我。”

    小陶傻眼了:“什、什麼意思?”

    “你會騎馬。”祝纓肯定的說。小陶的家境在吏中算不錯的了,有自己的房子,娶著老吳的閨女,還能有點小愛好,比如騎馬。他還能養得起個馬呢!

    直到此時,小陶才知道小祝大人的好處是不能白拿的,得幹活!

    祝纓帶著小陶,拿著大理寺緊急公務的牌子,一路換馬不換人,頭一天就奔出一百多里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祝纓才和他在一處小驛停下。小陶臉色發白:“不、不會吧?夜裡還要趕路嗎?”

    “不用。”

    小陶放心了,爬著下了馬。祝纓腿也有點軟,但仍撐著。她是從六品,一套院子是沒有了,但是在這個人不多的小驛,她得了三間屋子,有熱水、有熱飯。祝纓對小陶道:“去吃飯、泡個腳,睡覺,明天一早趕路。”

    小陶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明天……”

    祝纓從懷裡掏出個匣子來,讓獄丞沏了熱水,說:“這裡有參片,你含兩片吧。”

    小陶心說:您這真是要玩兒命啊!不是!玩也別玩我的命啊!嗷嗷!

    祝纓真就帶著他玩命,連著奔了四天,到了城門口又下起了雪來,小陶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騎馬了!”

    祝纓道:“那你爬回京城?”

    小陶的臉慘白慘白的。

    兩人頂著風雪進了城,天已經黑了,城門也開始關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了,人人急著回家。小陶認命地道:“小人去刺史府為您投帖。”

    “不,你過來,先去李府。”

    “啊?”

    祝纓拿出一塊玉佩,道:“你拿著這個,一路打聽去求見李府的大娘子,就是李澤的妻子。告訴她,畢氏有身孕了,讓她把家裡的事情看好,李澤正在京城斡旋。因走得急,他帶的人不方便派來,以這個玉佩為證,讓你捎個口信。大娘子有什麼話帶回去,也告訴你轉達,不要寫信,不要落在字紙上。你現在就得走,不能留在府裡。記住了嗎?”

    小陶聽得呆了!

    “祝祝祝祝,祝大人,你這是?”

    “蒙好你的頭,不要讓人看到你的臉,皮袍子反過來穿,腰牌不要用,聲音粗著點兒,不要叫人聽出來。懂了嗎?”

    小陶張大了嘴。

    “你是日夜兼程,連奔了四天跑回來的,她要不信,不妨再等幾天,看邸報上的消息。咱們動身的那一天,邸報上有一條,張御史南下。如果因此耽誤了大事,可就怪不得你了。”

    小陶從地上爬了起來,拉起了兜帽:“小人這就去!”

    “騎上你的馬!辦完事到刺史府門口等我。”

    “是!”

    祝纓把自己的馬拴到了刺史府外,裹緊了身上的斗篷,一路沿著小陶的足跡追蹤到了李府外,悄悄地縱上了牆頭。本地刺史辦案頗有章法,案卷也總結得比較漂亮。案卷裡有案發前後的描述,李藏居住何處,李藏長孫居住何處,如何趕到現場等等,都有描述。

    李家子女奔喪,又遇官司,又要守孝,現在都住在府裡。

    祝纓使小陶去詐李妻,自己卻要試一試李藏的其他子女,偷聽他們說話不定得熬到什麼時候才能等得到,她不得凍傻了?她跟隨一名送飯的僕從,隨便選了李澤小妹的住處,等僕從們送完了飯出去。裡面把簾子也放下擋著寒氣,她卻在外面說了一句:“有人去見大娘子,說是京裡的消息,小夫人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裡面的人喝了一聲:“誰!”

    祝纓當然不會回答她,裡面的人十分驚疑,飯也不吃了,道:“去,把哥哥們和姐姐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不多會兒,他們兄妹四人就湊齊了。祝纓為躲避,離得稍遠。前面幾句聽不真切,直到裡面一個男聲說:“這個賤-人!果然是有姦夫了!可憐阿爹……嗚嗚嗚嗚……”

    李澤小妹放聲悲哭。她想起了父親,教她讀書寫字,為她擇一佳婿,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孩子了,孩子都快能娶妻了,父親卻死得這麼蹊蹺!

    裡面又開始罵起李澤,說他就是個大傻子,怎麼能不追究害死父親的人?!要不是當初他攔著,畢氏的死刑早判下來了,哪還有三個月的身孕?早就秋後問斬了!整天要“體面”“體面”,現在好了,面子叫人扒了個精光!

    他們又回憶起父母在世時的情景,教他們做官做人,教他們成材,給他們成家,一家和睦!直到來了個小妖精!

    四個人商議一回,決定去找大嫂討個說法!還有,大侄子怎麼能不出面?他到底怎麼了?祝纓遠遠標著他們,看他們去找李澤的妻子,此時小陶已然不在了,不多時,幾人就嚷了起來。然後壓低了聲音。

    不多會兒,一個僕人出去,引了一個少年過來。祝纓慢慢挪進牆底的陰影下面,只見少年進門就拜見叔父姑母,原來他就是不見了的李澤長子。李澤的妻子道:“看來,你們是必得知道了的。”

    裡面簾子也壓下來了,啥都看不到。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一點,祝纓無奈,等到一片嗚咽之聲,這少年出來了。裡面又爭執了起來,仍然是“家醜不可外揚”與“絕不放過兇手”。毫無新意。

    “絕不放過兇手”那幾個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說:“現在還不算外揚麼?”

    李澤的妻子也洩氣了,不知道說的什麼。又過一會兒,人就散了。“絕不放過兇手”的幾人一邊走一邊埋怨:“這孩子倒是有良心的,就是心眼兒太小了!阿爹如果在世,也不會願意見到他這麼萎靡不振的。”“他那是萎靡不振麼?簡直就是傻了!”

    祝纓聽了一陣沒再聽到什麼密謀內情了,只有李澤的妻子在追查誰“嚼舌頭”。雪還下著,她不敢再等,趁李府主人們各有事忙,僕人偷懶,翻出了李府。雪越下越大,須臾,把她的腳印給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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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到刺史府的時候,小陶正在跺著腳等她。

    小陶手都凍得疼了,眼淚鼻涕都要一起被凍下來了,說:“您去哪兒了呀?”

    “她怎麼說?”

    小陶低聲道:“看了那個玉佩,說,知道了。讓李大人放心在京城斡旋,家裡有她,必要維持住體面的。兒子她也會照顧好的。廟也準備好了,小夫人回來就送廟裡靜修。”

    小陶說著,把玉佩還給了祝纓:“這個我沒給她,說得帶回來。這佩這麼靈?哪兒來的?”

    當然是順手牽羊來的!祝纓心說。

    “問那麼多幹什麼?”祝纓道,“叫門吧!”

    小陶叩響了刺吏府的大門,裡面初時無人應,小陶用力踢了幾腳才有人說:“來了來了,誰呀?!”

    “京城來人!”小陶說。

    帶個小陶,跑腿、交涉的事都有了人幹。

    本地刺史姓竇,四十上下的年紀,可見仕途一向不錯。而從他斷這個案的情況來看,他這仕途順利也有自己的本事在內。

    竇刺史很奇怪:“這個時候京城來人?大理寺?這麼快的嗎?”

    等與祝纓見了面,互相通了姓名,竇刺史就說:“原來你就是祝丞。”

    “咦?”

    竇刺史道:“大理寺發還的公文,寫得很有道理。”

    一地難免會有點需要驚動大理寺的案子,落在祝纓手裡的就比較仔細,所以竇刺史印象深刻。且舉出了祝纓批過的一個案子,祝纓道:“慚愧慚愧,您判的畢氏的案子,晚輩也覺得很有道理。”她也背了兩段竇刺史寫的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