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51章 吃相

    祝纓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兒都不會有事了。”陳丞相說。

    祝纓一怔,而後露出個笑來:“哎。”

    陳丞相看著祝大兩口子一臉失望,心中一絲輕笑,道:“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不過,”他對王雲鶴道,“我看這個後生十分喜歡,來呀。”

    管家從袖子裡摸出兩塊黃澄澄的金錠出來。祝纓不太瞭解金子,因為見得少,金大娘子在心裡算了一下,低聲告訴她:“一個得有五、六十貫了,這些得一百貫。”

    祝纓道:“不用的!我只要幾十天安心看書,就能自己養家了!”

    “收下,”陳丞相語帶玩笑地說,“用心讀書,學得好,就是你的,學不好,要還的。”

    祝纓望向他的眼睛,陳丞相的眼珠子看著清澈。涼浸浸的,她想。

    王雲鶴道:“收下吧,是前輩們對你的期望。”

    祝纓對陳丞相鄭重拜了一拜,說:“好,我留下了,不會給您收回去的機會。”

    陳丞相終於大聲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結案、同金良辦交涉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聲說:“都說陳相公是個厚道人,還真是。”

    祝纓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陳丞相肯做人時,全然是一股“鄭熹味兒”,周到,和氣,大方。

    王雲鶴道:“回衙結案吧。”

    祝纓鬆了一口氣。王雲鶴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讀書!”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先審這個犯人,他只問了一句話:“你是怎麼到陳相府上的?”

    僕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著夫人嫁到了陳家。”

    王雲鶴便結了案,偷盜、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齊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辭,王雲鶴道:“你們先回罷,少年留一下。”

    祝纓不明就裡,仍是很信任王雲鶴道:“是。”

    王雲鶴將她帶到自己書房,指著自己的一排書架,問道:“看看我這裡,不想讀嗎?”

    祝纓道:“我已選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雲鶴嘆了口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祝纓的來歷處境,一個窮要到做贅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棄得沒了婚約,又有一對不甚可靠的父母,家無恆產,人卻機靈。跟著鄭熹進的京,住在金良家,鄭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書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書轉身送到祝纓手上,說:“拿著,考完了試,把這個讀完。”

    祝纓低頭一看,卻是一套《春秋》,王雲鶴道:“春秋三傳,當讀左傳。”

    “是。”

    王雲鶴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寶,叫人多包一些紙墨,都打成一個包袱,讓祝纓拿著回去了。

    這天,祝纓還是在金家住下,祝家與金家都受了驚嚇,也得了好處,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滿。金大娘子又很後悔,之前自己怎麼就不想繼續收留祝纓了呢?一力挽留。

    祝纓道:“我那房子賃都賃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麼追回來,要麼轉賃給別人。你要考試了,得安心讀書。”

    祝纓道:“你還要搬家呢,那邊兒房子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這兩天就得動身呢,咱們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勸道:“我們搬家,你只管在這裡讀書。那邊兒收拾好了,你就帶著你自己的人和一本書過去。一切不用你動手。都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這份功德做圓滿了。”

    祝纓道:“大嫂,你功德已經圓滿啦。我再不能拖累你們了。”

    兩下十分推讓,場面很是和諧。一個不願意給對方惹麻煩,一個是盡力想為對方提供便利。

    最後,金良煩了,說:“爭什麼?都聽我的!三郎,你說幫急不幫窮,你現在也不窮,可你讀書得省心,這也算是個‘急’,大哥大嫂又傷著,誰照顧?就這樣!”

    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諧,陳府就是壓抑了。

    陳萌低頭垂手跟著陳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書房。小廝上來給陳丞相脫了外衣,接了帽子,換了家常衣服。陳丞相張臂站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丟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陳萌心頭捱了一記重錘,猛地抬頭:“爹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會說你這個話。”

    陳丞相換完了衣服,在書桌後坐下,侍從上了茶來,陳丞相呷了一口,道:“請夫人過來。”

    陳萌看著父親,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陳丞相道:“你母親為你操心,你應該認真謝一謝她。”

    她?陳萌幾乎要氣破肚皮,他敢肯定,這栽贓的事兒肯定是繼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結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說是賊,不偷東西,還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證!還是繼母的陪房!

    陳丞相道:“她為你清點財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該謝嗎?”

    待陳夫人到,也是陰著一張臉,陳丞相和藹地說:“你這些年辛苦啦,既要閉門養病,孩子們也領情的。”

    陳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親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實實給這繼母磕了頭。陳夫人一言不發,直到陳丞相說:“夫人?”

    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陳鐸!你可是我爹提攜的!”

    陳丞相道:“提攜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謝你的母親。”

    陳萌和陳夫人都嚇得不敢多言,兩個人像提線木偶一樣,一個拜,一個虛扶,說:“起來吧。”然後兩個木偶一齊望向陳丞相,聽他下一個指令。

    陳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陳夫人被兩個強壯的婆子架走,陳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兩個都不是繼母日常使喚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著書房的門關上,轉過頭來小聲叫了一聲:“爹?”直到此時,陳萌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這個琢磨了十幾年的父親!在老家府城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交際,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親,以及這些關係。

    陳丞相沒說話,看著他,目光十分平和,陳萌卻要被他這份安靜給逼瘋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說:“爹!您有什麼訓示要給兒子就直接給吧!”

    陳丞相依舊沉默,直到陳萌渾身都被汗溼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說:“這就受不住了?你的膽子不是很大麼?城府不是很深麼?嗯?翻雲覆雨,引國法來干預家事?!!!”

    陳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錯,跟你母親有點像親母子了,她也這麼說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兒子。”

    陳萌大口地喘氣,抬眼看著父親:“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贓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陳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聽了都要笑死!”

    陳萌難過得要命,又有些歡喜,他聽出來了,他爹雖然懷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繼母,卻也知道這件事是繼母有錯在先,並且是陳丞相親自查明瞭實情。陳丞相雖然生氣,但是還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親的腳下,抱著陳丞相的雙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難啊!”

    陳丞相摸著他的頭,說:“你哪裡難了?難到給我出難題?”

    “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您又不管我,他們又要害我。爹,螻蟻尚且偷生,我卻有一個後孃,後孃,後孃啊!不如沒娘!”陳萌終於把七歲時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邊只有僕人,沒有親人。我苦啊!”

    陳丞相嘆了口氣:“起來吧。”

    陳萌擦著眼淚爬了起來,眼睛溼潤地看著父親:“爹。”

    陳丞相卻沒有慈祥地回望,而是嚴厲地說:“國法,不可入家門!”

    “我不明白,”陳萌有點撒嬌的意思了,“我快沒命了都,還以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鬧大了……”

    “活命?我為什麼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給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齊心,不說千秋萬代,三、五代富貴,十代綿延,出一爭氣的子孫,又是幾代富貴,幾十代下來,不成問題。要是內鬥……”陳丞相冷笑一聲,“你引官府殺你弟弟,你母親就能引國法來處罰你!你外祖家嫌貧愛富又無眼光,拋卻美玉與親家結仇,你呢?偏偏貼著你那個廢物舅舅,為他當雜役奔波!祝纓出事,不抓你抓誰?”

    陳萌嘀咕一聲:“沒、沒那麼嚴重吧?”

    陳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為了栽贓,那個奴才帶著刀在外面轉了數日,祝纓就是閉門不出,他們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則,祝纓在街上被人一刀斃命,刀還是孝敬你的!你說怎麼辦?”

    “幸虧他在讀書,沒有出門。”

    陳丞相道:“是啊,讀書好啊,好好讀書吧。”

    陳萌有點高興,說:“爹是因為他讀書不出門,才給了他金子的麼?爹這回給金良和祝纓,給得太多啦。”

    “只要不敗家,物有所值,為什麼不拿錢出來?錢能辦得到的事兒,就不要太吝嗇!得顯出來大度,等閒不要結仇!你以後待這兩個人,不必過於親密,也不可疏遠仇恨。有什麼好記仇的?他們出事兒,再拖出你來當嫌犯嗎?”

    陳萌笑道:“並沒有,我也覺得祝纓這小子還不錯。舅舅也有些後悔了呢,他託我去說和的。我……”

    “沈瑛那個廢物,你偏與他過從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說是我的兒子!”

    “爹、爹?他怎麼了?當年外祖蒙冤自殺,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來,支撐全家到現在。就算看在孃的面子上……”

    陳丞相冷冷地道:“你這是怨我了?”

    陳萌又跪下了,說:“我並不敢。只是不明白,當時為什麼不幫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爭!指望誰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殺了。他是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圖擁戴逆王,讓不如內情的人為他說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爭,陳萌哆嗦了一下:“是。兒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親也上書,外公的案子沒那麼快能重查,舅舅也沒那麼早能回來。又派舅舅去接我……”

    陳丞相聽他三句話不離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姓什麼?”

    “兒姓陳啊!”

    “我還道你姓沈呢?這麼想著他,明天把你過繼給他吧。”

    陳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兒不敢!兒不是這個意思!兒明白了!家裡有什麼事兒,自家解決。”

    陳丞相幽幽地說:“這京城裡,哪一家的屋頂掀開了,拿著本律令一條條比著,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罰的也就只有七歲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國法干預家事,就沒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離開,想禍害誰家,就給誰家當兒子去。我,不要這樣的敗家子。都說你弟弟亂七八糟,是個敗家子。你們兩個比起來,你,才是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