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9章 籠 金鍊

    “微臣未在紫宸殿道破此事,端看殿下的打算。”

    話畢,裴策未發一言。空闊深殿一時極靜,能聽見那銅壺滴漏一點一滴的迴響。吳秉齋俯首貼近地面平滑金磚,看見自己清晰倒影,額間已滲出虛汗。

    片晌,終於聽見裴策沉緩嗓音響起,矜然閒慢:“吳太醫果然醫術過人,體察細微。”

    吳秉齋惶然叩首:“殿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

    裴策未再置一詞,只慢悠悠將視線從他垂著的頭頂至屈起的脊背打量過一週,似在審視他臣服的姿態。

    吳秉齋頭皮至脊背皆霎時緊繃,一時拿不準這種審視緣何。

    他在心中揣度,太子未對此事表露出分毫的驚訝,似乎早有所料。在聽到自己未將此事道破後,亦不作表示,便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他暗暗心驚,不論這毒素來源是否與太子有關,太子至少是默許了皇帝被人毒害。

    這對天潢貴胄的父子情分,究竟還剩幾何,吳秉齋這些年心中多少有數,雖心頭微駭,面上好歹穩住了神情。

    然而下一刻,吳秉齋驟然聽到漫地金磚上“哐啷”一聲,是裴策隨手擲落的一個髹漆灑金檀木盒。伴著颯颯聲響,幾張薄紙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仍垂著頭,不敢抬起,那紙頁悠然飄落到他眼皮底下,他看清了是自己書寫的藥方。

    他開給江姑娘治療風寒的藥方。

    一顆心倏然沉下去,寒意從腳底竄到了天靈蓋。彷彿忐忑掙扎多時的人等到了命運的宣判,他闔了闔眸。

    所懼之事終究到來。想來這才是太子今夜傳召真正目的,壓到此時,終於發作。

    上方傳來的聲音慢條斯理,斂著冰霜般的凜冽:“既然吳太醫如此高明縝密,還請為孤看看,這盒中的藥渣,同藥方上所寫,是否一致?”

    那方髹漆灑金的檀木小盒,摔得距吳秉齋有段距離,他膝行過去,顫巍巍將盒子拾在手中,卻已無打開的必要。

    藥方同藥渣,自然是不同的。他叮囑過瀲兒,務必仔細處理掉藥渣,也相信瀲兒不是這般大意的人,除非早有人起疑,且手段更高一著。

    他想起診脈後,被江姑娘支開的那名婢女。他們的對話,恐怕盡數敗露。

    思索這些已太遲。過分寂靜的殿內,吳秉齋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冷汗順著額際滴落的啪嗒聲響。

    最終他闔目道:“一切皆是微臣的主意,同江姑娘無關,是微臣為報答定北侯大恩,擅作主張。微臣聽憑殿下處置。”

    裴策顯然並未相信“與江姑娘無關”的拙劣說辭,卻沒有追究這一點,只冷笑了一聲,一字一字道:“你說,孤該如何處置?”

    那般森冷的怒意,如重山壓頂而來。吳秉齋毫不懷疑,太子彼時當真對他動了殺心。

    他長長叩拜下去,心似墜入淵底,不敢言語一句。殺意分明已如利刃逼上他的喉管,卻最終被太子按捺下去。

    吳秉齋不由揣摩,何等理由足以讓太子收斂殺意?令人驚愕的一念莫名冒出來——難道是顧念江姑娘,不願她傷心?

    鉅製掐絲琺琅方夔紋落地燈染開滿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透著漫不經心,緩緩落下:“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吳秉齋慢慢抬頭,望見裴策輪廓分明的下頜,利落如鋒刃。小心問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輝光,矜然慵聲道:“你不是要報恩麼?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吳秉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潛逃,失蹤於押解返京途中,吳秉齋卻始終篤信其中另有隱情。他想不通,為何人會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於他是大幸。

    吳秉齋恭敬虔心,長長叩首:“微臣拜謝殿下恩典。”

    他聽到上首那道聲音再度輕淡響起,於燈火中飄搖:“你可知真正大錯在何處?”

    吳秉齋伏地泥首,肅然道:“微臣不該妄圖欺瞞殿下。”

    裴策輕輕揉了揉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凜冬深殿的夜:“你不該開這種藥,損傷她的身體。”

    吳秉齋不由暗暗驚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這般分量。旋即明白過來,殿下饒他性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無非皆是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卻是為了已故的恩公,為了成全自己一片報恩之心。

    思緒籠回血腥瀰漫的屋內,吳秉齋依然跪著,眼前是一襲墨緞袍擺上玄線暗繡的猙獰夔紋。

    裴策負手而立,言簡意賅地吩咐:“你只說能不能救,該如何救。”

    吳秉齋肅正道:“箭毒已逼近臟腑,此毒並非無法可解,然解藥藥性極猛烈,這位公子此時重傷虛弱,恐難禁受。但若拖延下去,毒入肺腑,亦迴天無力。是否用解藥,還請殿下決斷。”

    裴策神情清寒,問:“若用藥,你有幾成把握?”

    吳秉齋垂首斂目,掩下沉痛,極力平靜答:“不足三成。”

    裴策頷首,片刻,漠聲擲下一句:“那便用藥。”

    吳秉齋心下沉重,叩首領命。

    這時,有一隨侍匆匆入內,向李穆低聲稟報了一句什麼。李穆面色為難,看向裴策,躊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稟。”

    裴策轉身,隨口問:“何事?”

    李穆躬身上前,壓低了嗓音回稟。因離得近,含混落入吳秉齋的耳中。他說的要事,竟只是“江姑娘醒來,不肯喝藥。”

    李穆跟在裴策身邊多年,他說的“要事”,就是裴策眼裡的“要事”。

    吳秉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覺得太子涼薄狠戾,江姑娘弱質纖纖,留在太子身邊定有難言之隱,度日艱難。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徹底推翻從前所想。

    吳秉齋小心窺視裴策神色,但見他面色倏然一凜,冷峭如凝霜,轉回身,朝滿室醫者冷聲扔下一句“盡心救治此人,保其性命,孤必有重賞”,便匆匆闊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