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9章 籠 金鍊

    純金光澤漸漸在視線裡漫漶,杏眸中,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滾落,洇溼錦衾。

    秋嬤嬤為分散江音晚的注意,只得回答她瀲兒的下落:“姑娘放心,瀲兒無事。只是殿下吩咐,往後她不必再入內侍奉,只在外院伺候。”

    江音晚維持著怔忡坐姿不變,嗓音虛緲滯澀,問:“當真無事麼?”

    秋嬤嬤心下不忍,還是如實道:“殿下罰了瀲兒二十杖,現下正在休養。不過只是皮肉傷,並未傷及筋骨。”

    這已是格外開恩。秋嬤嬤回想彼時殿下的盛怒,本以為他不會再留瀲兒性命。想來殿下到底還是不願姑娘傷懷。

    江音晚淚眼看向秋嬤嬤,眸中波光破碎:“嬤嬤,我能去看看瀲兒麼?”

    自然是不能。

    金鍊的長度,只夠她在寢屋內間活動。

    秋嬤嬤扶著她躺下,細緻蓋好被衾,哄慰道:“姑娘不必掛心,瀲兒很快便可痊癒。”

    江音晚念及更多無辜受她牽連的人,不知他們此時境況如何,吳太醫,胡大哥……心裡似綿密的長針扎過,尖細密麻的疼。

    秋嬤嬤還在柔聲勸著:“姑娘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緊。”

    恰珠簾被小心撩起,碰撞聲響極輕,如絲雨打在傘面。有婢女端著藥碗入內。秋嬤嬤接過藥碗,舀了一匙細細吹涼,遞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卻默默偏頭避開。

    秋嬤嬤柔聲哄勸:“姑娘,喝了藥,身子才會好轉。”

    江音晚嗓音虛弱,是不勝煙雨的梨蕊,蘊著清淡的哀婉:“嬤嬤,我不想喝。”

    秋嬤嬤還欲再勸,便聞她接著道:“心如煙燼,身子好不好又有何異?”

    秋嬤嬤聽她這樣講,心下駭然,湧出疼惜。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顯蒼白,還是不得不盡職勸道:“姑娘不要這樣想,殿下這般在意您,您怎麼就心如煙燼了呢?

    “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殿下有多緊張。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一刻不曾闔眼。本欲一直等到您醒來,方才接到急報,才不得不離去。”

    秋嬤嬤回想著當時李穆稟報的內容,似是說什麼人傷重垂危。她未聽真切,亦不敢向江音晚胡亂傳話,以免徒惹姑娘愁思。

    江音晚牽出慘淡的一笑,沒有反駁秋嬤嬤。只是當秋嬤嬤將藥匙再度遞到她唇畔時,依然偏頭,緊抿了唇。

    秋嬤嬤不能勉強,亦不忍勉強,只能不動聲色朝外間守著的婢女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去尋小廝稟告殿下。

    而此刻,京郊的一座別莊裡。

    藥氣氤氳,掩不住濃重的血腥氣。屋內聚集了一眾良醫,有太醫署的聖手,亦有民間的名醫。

    墨袍玉帶的男人款步邁入,淡冽目光掃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身影。

    李穆緊跟在他身後入內,壓低了嗓子,向守在床榻邊的一位太醫問詢:“情況究竟如何了?”

    醫者頓時跪了滿地,皆俯首瑟瑟不敢言。

    裴策視線隨意在領頭那位太醫脊背上一落,漠聲道:“你說。”

    這位太醫抬起頭來,恭肅端嚴,方方正正的一張面孔,面上溝壑顯出歲月痕跡,正是吳秉齋吳太醫。

    吳太醫半垂著眼,蒼渾嗓音斟酌道:“這位公子傷勢過重,身上多處刀傷,當胸一箭更是距心臟不過半寸。真正致命的,卻是右臂上的一箭,箭尖淬毒,足可致命。眼下情形不容樂觀。”

    榻上躺的那人,渾身纏滿了紗布,鮮血不斷汩汩淌出,將紗布浸得暗紅至發褐,全然看不出原本的白。

    包紮前傷口的情狀,猶在吳秉齋眼前,一處處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縱是他行醫多年,猶覺觸目驚心。尤其當他判斷出箭毒已逼近臟腑時,心中隱隱知道,人,恐怕生機渺茫。

    然而再渺茫,他也要全力救治。不僅因醫者本分,也不只為太子命令,更是出於他一片私心。

    吳秉齋雖當著屋中眾人的面,只含糊稱那人為“公子”,心中卻瞭然那人的身份。

    他憶起數日之前的情景。

    元日萬國來朝,大宴上,皇帝再度接受淮平王裴昶的進獻,飲下鹿血酒。當夜便急召多位太醫入宮。

    對外只含糊稱陛下飲酒過量,聖躬違和,實則是皇帝飲鹿血酒後,臨幸嬪妃,縱歡過度以致昏厥。

    吳秉齋雖受先帝器重,資歷精深,然而在太醫署中,已處於半隱退的狀態,未再任過高職位,亦未曾侍奉當今。

    按理說,元夜他本不該在受召之列,卻也一併被宣入宮,此後數日皆留在紫宸殿中。

    吳秉齋彼時便生出不安。他正應與江姑娘配合,助她假死遁逃,卻突然生此枝節,隱隱擔憂並非巧合。

    能夠操縱入宮太醫名冊的,莫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是為掌握皇帝病情,還是為阻止江姑娘的計劃?他心中失了方寸。

    宮中數日,吳秉齋皆如芒在背。直到正月初八,一眾太醫才得以離宮。

    按計劃,江姑娘應當已服下龜息丸,然而他未能協助,不知是否生變。吳秉齋急於探知歸瀾院的情況,卻在初八當夜,被召入東宮。

    燈火煌煌映在墁地金磚,太子端然坐在黑漆描金螭紋高座上。吳秉齋跪地俯首,餘光盡處是那襲蜀錦墨袍下露出的玄色如意雲紋靴頭。

    高處那道視線,淡淡睨視下來,只一剎,便讓吳秉齋脊背生寒。

    他心中戰慄,揣測著自己與江姑娘的密謀是否敗露,焦灼憂切著江姑娘的處境。

    卻聽得太子漫然開口,道:“今夜勞吳太醫跑一趟,是因孤對父皇聖體掛心不已,需問過吳太醫,才能安心。”

    話裡並無多少關切之意。

    吳秉齋不敢鬆懈,只覺一顆心被高高提起,又不得放下。

    某種意義上,他本就是太子在太醫署的人。對於紫宸殿情形,他皆如實道來:“殿下過於客氣,微臣自當如實稟告。

    “想來殿下已有所耳聞,陛下是因飲鹿血酒後,縱歡傷身而致暈厥。然而微臣診脈,卻發覺事實恐怕不止如此。

    “容微臣據脈象斗膽推斷,陛下或許攝入了某種隱蔽的毒素,此毒量微,長久積累可耗枯聖體。而脈象又與縱情聲色導致的虧空十分接近,若非鹿血酒刺激毒性,露出了一點端倪,恐怕微臣也不能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