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8章 困

    “晚晚,玩夠了嗎?”

    江音晚醒來的時候, 身在一間老舊的客棧。外頭寒風疾嘯如隱隱的鬼哭,卷得那檻窗轉軸咿呀作響,泠泠一線月光漏進來, 打在石灰斑駁剝落的牆面。

    木板床硌得人極不舒服, 輕輕一動, 便是“吱呀”一聲。

    瀲兒正坐在床畔的地上, 胳膊搭在床沿,頭枕著淺淺假寐。聽到動靜, 立即抬頭望過來, 關切道:“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什麼不適?”

    這樣冷的天,被褥裡只薄薄一層棉絮, 甚至從補丁縫隙中翻出了幾縷, 顯見難以禦寒。

    身上衣衫,是寬大的深靛色薄襖,嚴寒灌進被褥,滲入胸腔脊背。江音晚覺得渾身似浸在了冰窖裡,然而眼下的境況,不容她嬌氣。

    她與瀲兒二人,自侯府垮臺被充入教坊, 身上便無分文。

    裴策予她金屋瓊宅, 錦衣華服, 那些珍寶首飾,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但既然離開,江音晚不願再取用分毫,況且那些奇珍珠玉,件件罕見,若拿到當鋪兌換, 反有暴露行蹤的風險。

    僅有的微薄銀錢,便是瀲兒在離開前,拿了這段時日做的繡品,托出府採買的僕婢,到街市上換來。為免惹人起疑,她只說想留些體己錢。

    江音晚靜靜看著瀲兒,搖了搖頭,輕聲道:“地上太冷,你到床上來躺著吧。”

    瀲兒守著規矩,趕忙道:“這怎麼行呢?”

    江音晚淺淺勾出一點笑意:“這個時候便不要講究什麼主僕了,說到底也是我連累了你。你忘了?咱們小時候,也曾在一張床上睡過的。那一陣我不敢獨自入睡,你和灩兒就陪著我。”

    說到灩兒,她唇畔笑意淡了淡,話便驀然止住。短暫的凝滯後,她重新彎起唇,握住了床畔瀲兒的手。同樣的冰涼,沒有分毫溫度傳遞,卻像是彼此的支撐。

    瀲兒掩下眼眶的酸澀,沒有再推辭,順江音晚的意思,在她身邊躺下:“姑娘不要說連累不連累的話,都是奴婢應當的。是奴婢有愧,沒能照顧好姑娘。”

    江音晚無聲地搖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因一開口,便都是愴然。

    這一夜是正月十四,凸月漸盈,如白玉鑲在墨藍緞海般的天幕,染開了清輝。上元將至,長安城處處是祥和的喜慶。在不起眼的深巷客棧裡,兩個單薄女子依偎著取暖,徹夜無言。

    江音晚久久望著虛空,終究沒有問瀲兒,裴策的反應。

    她知裴策的城府和權勢,絕非她可以抗衡。勢單力薄,又時間倉促,她的計劃漏洞百出,拙劣得不堪一擊。

    心中已隱隱有了預感,自己瞞不過裴策多久。便如一無所有的賭徒,唯一籌碼,只在於對方一時的措手不及。

    然而又有一線微渺的可能,倘若裴策當真被她騙過——前世她瀕死之際,裴策是如何情狀?

    自己於裴策,究竟算是什麼,囚在金籠裡賞玩取樂的雀鳥麼?回憶裡那夜他坐在床畔,那般的失意傷神,是為他曾期待的孩子,還是為她?

    江音晚想不起來,更一分都不敢再想。

    亦不該再想。她只需知道,唯有抓住最近的時機離京,自此與君長訣,才是彼此的解脫。

    寒意徹骨,浸得人脊髓都發疼,胸腔裡似有千絲萬縷牽扯著,每一次呼吸都是滯澀的痛。

    就這樣睜著眼睛毫無睏意,熬到了後半夜。身上仍覺不出分毫溫度,偏偏唇齒間的氣息皆變得灼熱,頭腦中昏沉得厲害,混亂裡扯出鈍痛。

    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熱。

    木板床窄小,瀲兒與江音晚緊緊依偎著,當即發覺了不對,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滾燙,驚慌道:“姑娘,您發燒了,奴婢這去請大夫。”

    說著,瀲兒便欲翻身下床。

    江音晚卻輕輕拽住了她的手,力道綿弱,嗓音艱澀沙啞:“不必了,我並無大礙,睡一晚便好了。你我手頭銀錢有限,抓緊離京才最要緊。”

    然而離京之後,又當如何呢?前路如茫茫暗夜,慘淡無光。

    瀲兒還是執意要去請大夫,江音晚只得退了一步,道:“夜已深,醫館想必都已打烊,不如明早再去吧。出診費太貴,不必請大夫過來,只抓副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