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世界的參差不齊

“陛下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大兒子伺候了我幾個月都煩了,不必神傷。”譚綸看出了陛下的模樣,現在的陛下壯的像頭牛。





“嗯,嗯。”朱翊鈞拉住了譚綸的手,已經是皮包骨頭了。





“戚帥在綏遠的征戰順利嗎?”譚綸唯一未解的夙願就是河套了,他這一生,再無遺憾。





朱翊鈞想了想,大聲的說道:“戚帥在綏遠,發現一個大大的煤山、大大的銅山!征戰是很順利的,俺答汗朕已經斬了,那些個小部落,望風而投,都投降了,被安置的很好,大明的三邊開始向河套遷移,戚帥啊,前幾天還剿匪去了。”





“剿匪好啊!”譚綸有氣無力的回答著。





俺答汗走在了譚綸的前面,之前王崇古詢問如何處置之後,沒幾日擺開了刑場,斬首示眾,而後將俺答汗等人的屍首,安葬到了永定河畔的忠勇祠,那是嘉靖三十年,嘉靖皇帝下旨,在永定河畔為虜變中死難百姓軍兵建的祠堂。





朱翊鈞和譚綸做了正式的告別,告訴了譚綸大明在綏遠的進展,他說的很慢很慢,似乎是想讓時光慢一點,但時間這把刀總是如此的無情,譚綸聽著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手輕輕滑落在了躺椅子上。





大醫官想要提醒陛下,大司馬已經走了,但大醫官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能靜靜的等著。





朱翊鈞就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許久,才慢慢站了起來,大醫官上前檢查了一番,最終確定了已經走了,譚綸在離世之前這段時間,肉體上特別的痛苦,因為病痛的折磨比想象的更加可怕,雖然大醫官要求使用阿片類藥物,緩解這種疼痛,即便是湯劑也好,但譚綸的長子譚河圖堅決不肯,因為這是譚綸的交待。





譚綸的一生,活著是塊硬骨頭,死了也是,他總是這麼倔強,他不願意屈服於任何事。





忠,在張居正解讀為:對君主的忠誠,對國家的忠誠,對自己的忠誠,對自己認知、對自己的靈性的忠誠。





譚綸忠於自己的認知和靈性,坦蕩蕩的一生是君子的一生,也是自由的一生。





朱翊鈞還記得,記得譚綸因為咳嗽被人彈劾,是譚綸怎麼都不讓王崇古把自己家裡的狗領到京營吃皇糧,那時候晉黨的權勢實在是太過於強大;





朱翊鈞記得,記得李如松狷狂無比,聽聞京師有總督軍務,通過了遴選還執意要走,譚綸出手教育了李如松;





朱翊鈞還記得,譚綸想要隨京營一起出兵,前往遼東,前往大寧衛,前往應昌,前往開平,甚至是前往板升,但都被朱翊鈞摁下,每次都是戰事結束,跑去遊歷一番,過過癮;





朱翊鈞還記得,記得譚綸在宣府準備殺了三娘子,重啟戰爭,收復河套,但最終還是為了大明和北虜的最後和解,忍下了殺意,讓大明做了更加充足的準備,騎營形成戰鬥力。





朱翊鈞記得關於譚綸的所有的事兒,他很感謝譚綸在平倭中的功績,記得譚綸在據虜事中,連續七日不眠不休,最終落下了病根,在主少國疑這段時間,大司馬對大明做的貢獻。





“陛下,大司馬走了。”大醫官李時珍最終確認了譚綸的離世。





“朕,知道了,收殮吧,備禮官葬西山陵寢。”朱翊鈞走了幾步,轉身離開了大司馬府,他站在大門影壁牆前,愣了片刻。





他反覆告訴自己,自己已經不是德涼幼衝的年紀了,自己要堅強,作為一國之君,社稷之主,不能露出怯懦來,給人可乘之機。





“回宮吧。”朱翊鈞把情緒完全收斂在內心深處,才坐上了大駕玉輅。





馮保用力甩了一下拂塵,吊著嗓子大聲的喊道:“起駕。”





吏部追贈太子太保,禮部擬定了諡號襄敏,歷兵間三十餘年,計首功二萬一千五百有奇,為國之干城,加賜岳陽伯,從厚治葬有儀,葬西山陵寢,與漳平侯俞大猷同列。





朱翊鈞下旨輟朝三日,以示悼念,大年初六,朱翊鈞再次下旨輟朝兩日。





張居正略顯無奈,雖然陛下平素裡總是表現出一副冷酷無情政治機器的模樣,但其實張居正太瞭解自己的弟子了,陛下就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只不過作為君上,不得不變成那副冷漠無情的模樣,張居正提醒過陛下很多次,生老病死人生常態,陛下十歲登基,這一生會送走很多很多人。





但是張居正也毫無辦法。





朱翊鈞再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時,看似已經恢復了正常,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他很罕見的出現在了鰲山燈火,犒賞了表演打鐵花的藝人,告訴大明的臣民們,大明皇帝依舊很好。





在次日的清晨,朱翊鈞的車駕來到了文華殿一側,他蹬著自己的旱鴨子來的,這五天的時間,朱翊鈞的確從悲傷中振奮了過來,譚綸走的沒有遺憾,他入京後奔走主張的北平行都司(開平衛到大寧衛),河套,都已經盡歸大明,甚至找好了兵部的堂上官,不耽誤國事的正常運作。





曾省吾除了有點過於保守和譚綸的極端激進不同之外,很好的完成了兵部的諸多工作。





人會死亡三次,肉體上的死亡、社會上的死亡、精神上的死亡。肉體上的死亡就是生命走到了盡頭,各器官向大腦做了最後一次停機的反饋之後,生活活動終止;社會上死亡則是一切和他關係的人都慢慢消失,社會關係徹底死亡只剩下了一座牌位,孤零零的立在那裡承受香火。





精神的死亡,則是所有人忘記他的姓名,他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完全被覆蓋,再沒有人想起他的名字。





這也是以名長存,只要還有人記得,那就是長生不死,他的精神會一直被人們提起和傳唱。





譚綸的確走了,但他的精神仍在照耀著大明,繼續前進。





王崇古過去是沒什麼機會,他之前就是個僭越臣子,所以,當皇帝伸出了手,遞給了他一把剪刀,一個配方,一個羊毛刷之後,王崇古把握住了機會,身後名對於活著的人而言,確實不重要,但死後,人人提及這個名字都恨的咬牙切齒,未免又過於慘淡了。





王崇古想要褒貶不一,至少不是惡評如潮。





馮保張羅著四個小黃門將陛下的龍椅抬到了月臺之上,這是升座,朱翊鈞拿著手裡的還田疏,舊人已逝,該頭疼的問題還在頭疼。





是否要徹底土地改革,將張居正帶起來的清丈的土地運動,徹底的推進下去,廷臣們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張居正,一派王崇古,過年如同給大明按下了一個暫停鍵,但明公們暗中已經進行了多次的交鋒。





張居正仍然沒有說服王崇古,即便是他拿出了蒸汽機的迭代速度會超過所有人想象的論據來,依舊沒能把王崇古說服,官廠團造需要大量的、廉價的工匠,即便是中位數十銀每年的勞動報酬,並且子女可以在官辦學堂上學的待遇,工匠仍然是廉價的。





相比較官廠的恐怖盈利,工匠們的單價依舊極為廉價。





張居正的還田疏,安置的也是流氓,流氓,沒房沒地者稱流,無業遊手好閒者稱氓,那些個佃戶傭奴,也是流氓,這是跟官廠團造搶人口。





大明丁口萬萬,但官廠團造法還是缺人,否則各大織造局怎麼會大量使用織娘呢?啟用女工會招致一些批評,但能緩解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