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零二章 權豪縉紳裡面的一股泥石流

朱翊鈞回到了文華殿,找來了首輔張居正,和張居正商量跪禮之事。





大明的官員,下級見上級,到底要不要跪見?





“陛下,這個說來話長,是從洪武年間講起,還是從嘉靖年間講起呢?”張居正對這個還是很有研究的,葛守禮不準範應期跪他,後來晉黨內部就開始行拜揖,就是打躬作揖。





張居正研究之後,決定跟著黨建達人葛守禮,楚黨內部不行跪禮,只有拜揖。





“凡拜揖序立、行走回避、尊卑上下,森然各有儀節,若是洪武年間禮制,其相越四等者,則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陳。”張居正說起了洪武年間的制度。





只有相差超過四等,比如張居正是正一品待遇,正五品以下見張居正,則需要跪拜言事,從一品和正一品不屬於一等差,正一品和從二品是一等差。





張居正端著手繼續說道:“查舊案,嘉靖八年令:巡按、御史於守令官、不許作威挫辱。知府相見、不許行跪禮,凡官員公座言事。”





按照洪武年間的祖制而言,差距四品以上需要跪拜言事,但是按照嘉靖年間的祖制來說,凡官員在堂上,或者說公共場合官衙說話,都是要坐著說,不許跪拜。





朱翊鈞略微有些感慨的說道:“嘉靖八年令,嘉靖新政,此令是為了清朗官場風氣。”





“誠如是也。”張居正也有點感慨,他最近在讀《西遊記》,越讀越是感觸頗深。





嘉靖新政,實在是可惜了,嘉靖鬥了整整二十年,最終是沒有勇氣,繼續鬥下去了,張居正批評嘉靖皇帝和唐玄宗用克終之難來形容。





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是嘉靖皇帝的寫照,何嘗不是天下所有人的寫照?初時意氣風發,而後被現實磨平了所有的稜角,冷眼旁觀了起來。





張居正再俯首說道:“洪武三十年令,凡大小官員於內府相見,不許跪拜。堂下見面是不能跪的。”





“洪武三年,高皇帝下旨,軍民行禮尚循胡俗,飲宴行酒多以跪拜為禮,乃命省臣及禮部官定為儀式,申禁之,其餘一切胡禮,悉禁勿用。”





“所以,孫應鰲扔了周道直的見面禮,還斥責周道直跪見,是符合祖宗成法的禮法的,內府見面,一律不得跪見。”





張居正為孫應鰲說話,按照大明禮法而言,孫應鰲沒做錯什麼,但是按照大明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周道直跪見,也說得過去,畢竟之前大家都跪,若非葛守禮首倡禁跪禮,張居正也不細細研究這個。





朱翊鈞點頭說道:“那就申明舊章,一律不得下跪,令禮部下雙榜填名,願意跪的就膝行上殿就是。”





“臣遵旨。”張居正再俯首說道。





“陛下,大司寇殿外求見。”小黃門匆匆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朱翊鈞點頭說道。





“陛下,臣有急務疑慮,要面奏陛下,故此前來。”王崇古入殿就是大禮,將奏疏舉了起來,張宏將奏疏拿到了御前。





“大司寇平身。”朱翊鈞將奏疏再遞給了張宏,張宏轉呈到了張居正的手中。





張居正看完了奏疏,疑竇重重,面色凝重。





王崇古站在文華殿裡,多少有點感慨,按照嘉靖年間的祖宗成法,在嘉靖二十一年之後,沒有敕諭宣見,只有閣臣才能請命覲見,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請皇帝召見輔臣,接見廷臣,這廷臣才能找上門來。





嘉靖二十一年後,老道士就擺出了一副天威不可測的架勢,垂拱治世了。





這其實很影響張居正這個首輔的威權,輔臣的特權廷臣也擁有了,今日,王崇古這本奏疏等同於繞開了內閣。





張居正之所以要這樣做,就要說到張居正和高拱的路線之爭。





大明皇帝喜歡擺爛,高拱的路線是:既然喜歡擺爛就一直襬爛下去,不要管事了,司禮監裁撤之後,所有的奏疏都由內閣處置;張居正的路線是:教育皇帝不要擺爛。





朱翊鈞是高度贊同張居正路線,因為高拱的路線,跟後世的君主立憲制有著一些奇妙的相似之處,但是大明自有國情,大明的法統是由朱元璋建立的家天下的法統,所有的制度設計都是緊密的圍繞著皇帝設計。





高拱要革罷司禮監,要架空皇帝,要內閣大權獨攬,高拱這條路,在大明的環境下,最後的終點,根本走不到君主立憲制,而是走向謀朝篡位。





“大司寇,這本奏疏,不就是今年各地的兇案嗎?為何讓大司寇如此驚慌?”朱翊鈞開口問道。





王崇古的奏疏裡,一共陳列了今年過年到現在地方奏聞朝廷的三十多起惡性案件,這裡面多數都是劫掠案件。





有的是山匪響馬作亂,比如山東兗州府行商財貨被搶了,所有扈從的鏢局鏢師、家奴、車伕,全都被殺死;有的是遊墜小民作案,比如南京城綢緞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幾個遊墜小民破門而入,劫掠一空,掌櫃賬房被殺;有的是則是教徒行兇,比如無為老母教眾聚嘯劫掠漕船,鑿破沉船,四散而去等等。





王崇古再俯首說道:“陛下,去年到九月不過十多起,今年增加到了三十多起,這些案子有幾個顯著的蹊蹺之處。”





“第一個蹊蹺之處,就是很難稽查,案件發生突然迅速,而且時間很短,手段殘暴兇狠,殺人不眨眼,性質極其惡劣,這就造成了偵破極其困難。”





“第二個蹊蹺之處,則是受害者並無大戶,搶綢緞莊、搶行商、搶漕船、搶小民,唯獨不搶大戶,臣初以為千頃以上大戶,皆有護院,且大戶人家可以禮送其離開,臣初以為如此,後仔細分辨之後,發現此事蹊蹺無比。”





“第三個蹊蹺之處,則是即便是偵破抓獲,作案之人也是互相不認識,只是作案之時相聚,甚至連同行者為何人,都不清楚,這就是有人在刻意製造事端。”





王崇古想了想說道:“臣以南衙破獲的這一起玉石行搶劫案為例,作案者六人,皆為遊墜,平素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以偷盜、隨搶為生,在七月十七日,五人帶面具,出現在秦淮河畔,徑入多福玉器閣,殺人越貨後,揚長而去。”





“這六人在多福玉器閣盤亙一刻鐘,這也是五城兵馬司校尉趕到的時間,案犯裝滿了玉器,逃入清涼山,剛到與銷贓之人約好的地方,這六人就再次被人搶劫,所獲贓物無影無蹤。”





“五城兵馬司趕到抓獲此六人,賊人已經逍遙而去,詢問其同黨指使,皆不知,皆言一名叫共工的男子,以高薪聘請而已。”





“至於這個共工何許人也?他們卻是分毫不知。”





聽到這裡朱翊鈞終於聽明白了,再次翻閱奏疏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





王崇古站在權豪的立場上,提醒小皇帝,這些惡性事件,數量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在增加,這些案件並不簡單,也不是偶然的,是有人在裡面故意指使,指使之人讓遊墜小民犯下大錯,卻連報酬都不想給,直接黑吃黑了,而且這種指使,還有擴散的範圍。





量變會引發質變。





對於這些權豪縉紳而言,他們的成本就是派一些個傭奴出去四處招搖撞騙,因為大明有太多太多困於生計的遊墜之民了,窮民苦力平日裡都是乞討或者為虎作倀,給盜寇撐梯過樑,對於這些指使者們而言,這些遊墜之民,根本不是同夥,是耗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