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





“後生,安能如此猖狂?”徐階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王頤聞達於你之前,為國朝進士,大明朝官,如何羞辱至此?”





焦竑則平靜的說道:“太師,我羞辱他還是他羞辱自己?他不自重,以倭寇性命大於我朝子民性命,他唾面自乾,為利自輕於倭寇,他自己羞辱自己,非我羞辱於他。”





“後生擅辯啊,耿山長真的是教了個好學生啊!”徐階聽聞,吐了口濁氣,現在的後生怎麼這麼厲害,條理清晰,邏輯嚴謹,只能感慨一句長江後浪推前浪。





崇正書院座主山耿定向連連擺手說道:“其實我也辯不過他,他說的也蠻有道理的。”





蘇州府無錫顧氏顧憲成站了起來說道:“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何解?”





焦竑眉頭一皺,這個顧憲成本就是無錫豪奢之家出身,少富有才名,人人皆稱其賢能,明年參加鄉試,後年參加殿試,有獨佔鰲頭的志向。





焦竑想了想說道:“孟子見列國之君主,皆以富國強兵為首務,不施仁政,為了警告這些君主,孟聖說,孔子的弟子冉求,曾經效命於魯國大夫季氏,冉求為家臣之長。”





“魯國大夫季氏專魯國之政,私家之守過於公室,冉求無能不能匡救,以改正其惡德,反為之聚斂於民,徵收賦稅較之往時更多一倍,這是剝下以媚上,所謂聚斂之臣也。”





“夫子說,冉求遊學在我的門下,不能以道事君,不能匡扶,有負平日教授的學問,所以就不是我的徒弟了,所有人都可以鳴鼓而攻之。”





顧憲成笑著說道:“如此,聚斂之臣,什麼是聚斂之臣呢?”





“國家財用誠不可缺,聚斂藏富於國,不如行仁藏富於民;言利之臣,朘民膏血以充公家之賦,始則損下益上,害及於民;其終至財聚而民散,豈國家之所宜有哉?”





“張居正難道不是聚斂之臣嗎?理當尊夫子之言: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今日聚集於此,難道不是明鼓而攻之嗎?你為其張目,可稱之為君子邪?”





焦竑連連搖頭說道:“可笑至極,人人皆言顧憲成乃不器之才,今日觀汝學問,不過一個腐儒而已。”





“你說先生是聚斂之臣?百姓逃亡而喪亂無以為家,四處奔波終日苦作而得一日吃喝,什麼原因造成?先生嗎?豪強兼併,而民貧失其地而不能安居樂業,侵欺隱佔的人是誰?是小民?還是權豪縉紳?”





“清隱佔,則小民免包賠之累,而得守其本業;懲貪墨,則閭閻無剝削之擾,而得以安其田裡。”





“先生清隱佔、懲貪墨、稽稅賦,莫不是安邦定國之舉,你以冉求聚斂,肥魯國大夫季門私室的舉動,來類比先生所為,你不覺得可笑嗎?”





“先生不懼清譽,以天下安危為己任,匡扶社稷,乃是國士也,爾以冉求比之先生,迂腐可笑,生搬硬套。”





張居正當然不是冉求,儒家最講尊貴卑賤,冉求什麼身份,張居正什麼身份。





冉求是魯國專政大夫的家臣,張居正是皇帝的老師,帝國的宰輔,冉求他什麼身份,也配跟張居正相提並論?冉求放在萬曆三年,不過是張四維家裡的趙掌櫃那個級別罷了。





冉求肥的是魯國大夫季門私室,張居正肥的是大明公帑。





遼東征戰,國朝無財可用,欠餉一十四萬,還有撫卹、賞賜等等,都是陛下出的錢,不是張居正為帝師,哪有這等美事?嘉靖國帑內帑分開後,嘉靖、隆慶都從國帑往內帑裡扒銀子,為了阿堵之物,鬧了多少笑話出來?





大明明公和皇帝的威嚴都丟盡了!





顧憲成眉頭一皺,發現事情有點不妙,他舉錯例子,這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動之中,他本來要把張居正打到聚斂之臣那一列去,結果錯誤舉例,被焦竑給抓住了把柄,一頓飽和輸出,打的顧憲成有些暈頭轉向轉不過彎兒來。





顧憲成冥思苦想眼前一亮說道:“曾子言: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張居正如此苛求,豈不是陷主上於不以義制利的惡名之中?”





焦竑卻搖了搖頭,看著顧憲成滿是嫌棄的說道:“你的學問不過如此。”





“民心疾怨,有司不恤其民,亦因為君之不行仁政,何為仁政?”





“務必恤萬民飢寒,救萬民疾苦,今日天下萬民受困於兼併,居無定所,勞無所得,顛沛凋零,這天底下最大的仁政,就是安頓百姓為首務,先生所作所為,哪一件不仁不義?權豪縉紳是人,你是人,小民不是人?”





“先生威罰權豪縉紳,清侵佔、止姑息、懲貪腐、盪滌吏治,乃是慶賞萬民的大仁大義。”





“豐年斂聚凶年放散,上下相通,天下雖有水旱災荒,不能為害,而國與民、君與萬民,常相保同氣相生,何來陷陛下不以義制利的惡名之中?”





顧憲成聽聞攥緊了拳頭,又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這集會集了個什麼會?這辯來辯去,張居正連奸臣都不是了,還怎麼繼續反抗?





抗稅,張居正不仁不義是大前提!





稽稅千戶駱秉良聽完之後,歎為觀止的說道:“這焦竑這麼厲害?”





宋陽山搖頭說道:“他書讀得好,自然厲害,書讀的不好,自然不厲害,讀書人是一個很矛盾很複雜的群體,不能一概而論的。”





“那孫繼皋還是狀元郎呢,還不是被陛下追著罵的羞愧難當,童謠有言:狀元郎不如十歲娃,羞羞羞,辱辱辱。”





顧憲成一聽立刻憤怒的說道:“耿山長,你叫我們來,就是要聽你的弟子罵人嗎?”





耿定向略顯無奈的說道:“稽稅千戶們也不是百害而無一利啊,咱們提著腦袋阻撓公法,中傷任事之臣,威逼利誘幹吏,只為私利,結果張四維、王崇古家奴,直接佔了六成去,你說咱們扛著國典,天大的干係,弄不好就是崑山顧氏抄家流放之憂,才得四成,是不是稽稅讓千戶們也給查查?”





“這不是把大家叫來商量商量嗎?”





耿定向是典型的搖擺人,哪邊風力強就站哪邊,他和陸光祖說了,他是傾向於交稅的,主要是覺得張居正厲害的很。





從朝中致仕歸家的前任禮部尚書陸樹聲,左右看了看,咬著牙說道:“我覺得還是納了吧,你們不在朝中,不知道那元輔的厲害,心狠手辣做事根本沒有任何的破綻!”





“我反正是不敢與之為敵,今天甭管議論如何,我是要納稅的,我家田畝不過五萬三千畝,稅票不過六千兩,我還換了一張船引,因為換得早,我家的船三年保修。”





“明年再有船引,我把我家的田換一換,做船東不比作地主強?”





孫克毅站起身來,嗤笑一聲說道:“我還以為你們有什麼高論,所以才過來看看,不過爾爾,還不如勾欄聽曲!”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