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從此墮深淵

    唯有國師一人,透過那張眉眼彎彎的黃金假面輕笑出聲來:“顧帥,獻禮先可不議,不如先來談一談你為何要叛重華罷。”

    顧茫便將鳳鳴山之敗後的遭遇義憤填膺地與燎國諸君陳說,說到義兄被斬首處,竟是聲淚俱下,幾番哽咽。

    其實在他投奔燎國之前,燎國就已經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風聲,他們都已聽說了顧茫在鳳鳴山兵敗之後受到的種種遭遇。此時親眼所見,加上這樣一份竊國玉簡,一時間對他的懷疑都削弱了不少。

    顧茫最後道:“花國主當年之恥,我亦盡數體嘗,與其繼續留在重華受人欺辱,不如與花國主做一般抉擇,叛出重華。”

    花破暗乃是燎國的開國之君,在場又有誰不知道花破暗與顧茫的相似之處?

    燎君登時就有些被說服了,嗓音微微發著抖,裡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卿、卿既有如此覺悟,那……”

    話說一般,忽覺自己越矩,不由驀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國師,卻對上國師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時溼透了重衫,喉頭吞嚥,忙開口道:“那那那皆聽國師意見!”

    國師這才眯著眼睛,笑吟吟地籠著寬袖轉過頭,對大殿上跪著的顧茫道:“顧將軍神壇猛獸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猛獸歸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國祚,大喜一樁。只不過……”

    聲音漸漸輕弱下來,國師倏地睜開眯著的笑眼,一雙細長眸子隔著黃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顧茫,裡頭迸濺著寒光。

    “只不過,顧帥啊。”國師道,“你知道花國主叛出重華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

    “……”

    顧茫被那雙幽寒狹長的眼睛盯著,竟生出種被毒蛇齧咬的痛感來。只見得那國師微笑著,黑眼睛底下卻全無笑意——

    “花國主可是找了幾個自己的貼身死侍,讓他們把他綁起來,花了三天三夜,將他一身重華的法咒與盡數剖開驅散……又在胸腔血管內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這一生,與重華也好、與他的‘恩師’沉棠也罷,就此恩斷義絕。”

    他每說一個字,眼裡的兇光與殘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後,那張黃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惡給熔穿了,幾乎能看到假面後頭那張窮兇極惡的臉。

    國師森森然微笑道:“顧帥,你既願跟隨花國主的腳步,那麼該獻上的投名狀到底是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吧?”

    ……

    最後,顧茫被押解到了燎國的淬魂室。

    那是與重華司術臺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樣的月白長衫,甚至連裝載法器蠱蟲匕首紗布的托盤都如出一轍。

    審訊與重淬同時進行,持續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中,他的後背皮肉沿著脊柱被整個劃開,吞吃靈力的蠱蟲被放進傷口深處,千萬根傀儡線沿著肌肉血管擴散,將施展重華法咒的靈流經絡一一挑斷,錯亂,將他的肺腑攪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

    而那個國師,始終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翹著腿,雙手交疊於膝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腸寸斷之際,溫柔地詢問他:“顧帥。你後不後悔?”

    “從白到黑,從黑到白,都是一樣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滿了黑魔靈流……九州二十七國,也就只有燎國可以收留你了。”

    “你對重華的恨,真的有那麼深嗎?”

    顧茫渾身都被自己的鮮血浸滿了,但這並不算什麼,他所受最痛的還是那猶如螃蟹八爪從他後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絲。

    那千絲萬縷的鋼絲線裡,一定有是淬鍊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謊,那遍佈全身的鋼線便豎起尖刺,億萬根小刺瞬間在他血肉炸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碎!!

    顧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淚、汗……什麼都有。

    他聽到燎國的國師在不無蠱惑地問:你真的恨他們嗎?

    恨到不惜與他們戈矛相向,恨到不惜與他們一生為敵。

    顧茫喉管都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他垂著頭,幾乎是發出哽咽的笑,他說,是……是啊,我恨極了,恨得太深……

    鋼刺根根如骨,渾身抖若篩糠。

    重華的神壇猛獸,卻還是能死咬著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透。還能忍著身心的劇痛,嘴唇顫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來。

    是。

    我恨。

    我不後悔。

    我顧茫從此與重華恩端義絕,我顧茫……叛入燎國,效忠燎國,為報血仇,甘受重淬,墮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渾濁的血淚流下了,縱橫滿臉,他被折磨到瘋癲,蓬頭垢面,猶如厲鬼,悲愴地狂笑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守住牙關的,只是每到撐不住的時候,他都會竭力地去回想那過去的一樁樁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黃金臺上對他說,顧帥,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他想到陸展星對他說,茫兒,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這個名字便是一陣錐心的痛。

    他記得初見墨熄時吹過的夏日清風,記得墨熄側過臉時清澈的眼眸,記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後分別時悲傷的眼神。

    十餘年了。

    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他不是沒有過沖動想要孤注一擲地答應墨熄的請求,相信他們真的可以越過鴻溝擁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們到底還是爭不過天,鬥不過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師弟,知道他叛國後,會是怎樣的神情呢?應當會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