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結局(完結章)

    但他畢生所學總要找一個傳人。說起來沐鳳駒自己也常來往,但他沒看上,他這麼些年挑下來,估計只看中了諶文。

    不然他為什麼要故意夾一篇文章在諶文借去的書裡呢?他向來心思細密,怎麼會犯這種錯誤,況且教坊司的罪人認字讀書是死罪,他冒這個風險,就是言君玉說的菩提祖師點化孫大聖,是要傳學問了。

    要是這樣,那這事也不算過分了。

    洛衡是個隱士的脾氣,本來規矩就多,史書上拜師比這慘的也有,程門立雪不是舊故事。英雄如張良,當年圮橋拾履,才得了黃石公的“天書”。洛衡的學問,說一句治世之學也不誇張,他苦心孤詣,要傳給諶文,這樣磨練他的心性,也可以理解。

    但偏偏選在今天。

    沐鳳駒等得心焦,眼看著天色更晚,雨又越下越大,遣了小廝過去,回來道:“已經是申時了。”

    他忍不住,叫了聲“先生”,道:“先生要試煉弟子,怎樣都是不過分的,但今日實在特殊,貢院戌時就關門了,誤了今天,就要等三年……”

    京中都視諶文為狀元郎,諶家更是翹首期盼,但洛衡半年來,不管諶文如何尊敬,總不鬆開,偏偏要選在今天,傳了信進去,引諶文出來。

    沐鳳駒收到消息,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場面——洛衡就是故意選在秋闈進場這一天,試諶文的心性。讀書人最大的榮耀就在眼前,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考驗人了。

    果然沐鳳駒這話一說,酈玉就下去了,過了一會,高聲傳話道:“我爹說了,狀元郎這話,還得狀元郎回答你。”

    諶文今日不去貢院,哪裡來的什麼狀元郎呢?沐鳳駒心中苦笑,只聽見諶文用凍得發抖的聲音,神色毅然地念道:“到底幾人真得鹿,不如終日夢為魚。”

    這是洛衡今天傳給他的信上的話,也是可以概括洛衡畢生所學的一句話。

    他要教給諶文的,是可以助人逐鹿天下問鼎中原的學問,但要掌握這學問的人,得有巨大的自制力,要褪去所有儒家的功利心,換上道家的骨頭。莊周夢蝶,惠子問魚,一切名利萬事皆虛,才有資格繼承這樣的屠龍技,逼著他在功名和學識之間做選擇。

    言君玉教畢弘鍾朔他們槍法,說這是打仗用的,他說鍾老將軍也是這樣教他的,就像朱雀的劍法是殺人技一樣,各有各的用途。技巧都是末術,最關鍵是要學會一點神魂精髓,如果實在體會不了,就想象自己是在邊疆,萬里長風,千山大雪,才有橫掃千軍之勢。

    世上的事從來文武相通,所以洛衡教他也這樣教。

    洛衡的學問,是他在教坊司自己一點點學會的。言君玉笨起來也是真笨,無論如何想不通洛衡為什麼不能被蕭景衍起用,他天天唸叨凌煙閣的傳奇,閒了就給畢弘他們說書,凌煙閣上十八將如數家珍,只說葉家是凌煙閣上第一名,可惜羅慎思捲入陳三金的事裡,最終隱去山林,不然這第一名恐怕要換人來做。

    如今朝堂上論起來,容衡小葉相,江南黃信穆朝然沐鳳駒,晉派張文宣,人人都有師承,他也不想想,就算洛衡那些書都是自己悄悄看來的,那他參與權謀的天賦,又是哪裡來的呢?

    賀綺羅改名換姓,以慶字暗喻賀字,他都猜得到。洛衡連姓氏都沒換,他卻一葉障目,認不出來。

    當初羅慎思隱去山林,留下一支血脈,是尚了公主的,不好動他。到了高宗繼位,等公主一薨,到底找了個理由抄了他的家,罰入了教坊司。從此羅字改成洛字,這才有了洛衡後來在東宮那短暫的謀主生涯。

    如今洛衡要傳他的學問,是在最艱難最卑賤時成就的學問,最終遁入道家,得到大領悟。他就非要諶文看破一切名利,拋去這個狀元郎。今日這扇門,不等到戌時貢院關門,是絕不會開。

    沐鳳駒急得頭疼,也沒有辦法,他到底是門生心態,還傳信給獵場的皇帝陛下,其實天珩帝哪裡不知道呢?不然今天為什麼帶著言君玉去秋狩呢,就是要成全洛衡。

    雨越下越大,打得長街一片響。沐鳳駒再等不住,又繞到側門,進了院子,聽見洛衡在廳內彈琴,竹簾隔開一個人影。

    “先生平時最是閒雲野鶴,今日為何這樣死板?”他忍不住激洛衡:“要學先生就得拋開功名,那我學儒是不是還得周遊列國才行。”

    “這就是你比不上容皓的地方。”洛衡懶洋洋道。

    他一句話把沐鳳駒氣得倒仰,又不敢拿他怎麼樣,正想不管這事,轉身就走時,卻聽見酈道永在簾內低聲道:“諶文學問是好,但性格太軟,不經一番磨練,難成大事。”

    還是師父疼他,至於故意點破之後會不會被洛衡記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這麼一說,沐鳳駒才明白,其實諶文性格也不是軟,只是用雲嵐的話說,是重劍無鋒,用來鎮國是好的,但太穩重了也不是好事。不說亂世,遇上真正的大事,朝局那樣激烈,必須要有不死不休的決心來捍衛。諶文骨子裡就缺了這一點狠,是被他家的窘境消磨了。

    沐鳳駒只好又出去。

    諶文今日是真下定了決心了,凍得發抖,嘴唇都紫了,只是不肯放棄,大雨打在身上,雨水順著臉往下滑,眼看著已經到酉時了。

    洛衡總算有點心軟的跡象,遣了酈玉來問道:“先生問你,學了學問,要去看什麼?志向是什麼?”

    諶文聲音發著抖,一點點說道:“為天地立……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念的是橫渠四句,北宋大家張載的句子,學儒的人誰不知道呢?沐鳳駒也一樣是為這個讀書的。但誰也沒有他這樣倔,洛衡用道家引他出來,他偏用儒家答他。

    沐鳳駒也為他這回答懸心,看酈玉神色不善地進去了。又出來了,問他:“先生說了,言君玉狗膽包天,給自己寫的兵書起名為宸明書。要是收下你,言君玉就成了你的師兄,看你這樣子,以後著書立說,非叫萬世太平書不可。”

    言君玉這傢伙的奇妙處,就在於只要一提他,總讓人忍不住露出點情緒來。諶文凍成這樣,也忍不住笑了,發著抖道:“我知道……言君玉不拘小節,朝臣,朝臣不會放過他的……御史時時刻刻盯著……”

    當初在御書房,那笑著給他遞過來的一個饅頭,他一直記得。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用一生的時光慢慢來還。

    酈玉把話帶進去,洛衡即刻就懂了。

    儒家專出這種死心眼子,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賠上自己都要還。當初容大人那一走,酈解元心痛得一夜沒睡著,說是大周文脈都要為之震動。東宮的錦繡叢,金尊玉貴才堆出這樣一個大儒,去了天遠地遠的西戎。雖然近來大周和西戎形勢緩和,有書信來,但終究是在蠻荒治學,有什麼好處?

    他也是第一遭這樣收徒弟,看似平靜,實則琴也彈不成了。沐鳳駒這傢伙還一直在嚷,一會說諶文嘴唇都紫了,一會說他站不穩了,吵得他心緒亂如麻。

    “酈玉過來。”他皺著眉頭叫酈玉:“這雨怎麼還不停?”

    “且有得等呢,諶文身體也不行,據說剛病過一場呢。”酈玉倒也並非沐鳳駒以為的那樣壞。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徒弟,淋病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洛衡又問鐘鼓,酈玉說已經酉正了。

    其實他知道諶文是已經下了決心,拋卻功名了。洛衡其實少試探人,他沒有進過正經書房,連一個師父也沒有,只聽說世上師父都仁慈。他也沒機會進學,更別說科舉了,要論學問他也許不如酈解元,要是自己能去考,大概進士還是能弄到一個的。秋闈完了之後就是春闈,春闈之後就是打馬御街,賜宴瓊林,京中仕女都高樓選婿,沐鳳駒那傢伙,得了個狀元郎,說是不在意,其實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年少得意,何等風光……

    花街上雨勢正大,就在沐鳳駒以為諶文這個狀元郎真的沒機會了的時候,院門開了。

    酈玉滿臉不爽,舉著把大傘,等在門口。

    “師父說了,叫你進去磕頭,拜師禮改天再說吧。”

    沐鳳駒一時沒反應過來,諶文倒是明白了的,可惜他張了張嘴,剛要說話,身形一個踉蹌,就這樣倒了下去。

    戌時將到,進場的時間已經結束,貢院前一天的熱鬧也漸漸消散了,貢院守門的門子正在上門板,只聽見長街上馬蹄如擂鼓,一輛馬車飛馳而來,上面舉著的儼然是宮裡的燈籠。

    “且等一等!”車轅上跳下來的青年,芝蘭玉樹般漂亮,穿著華貴錦衣,可惜門子不認得,不然一定會驚詫於他的身份,正是前科的狀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