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馴服

    幽州一場大敗,並未對後方造成多大的影響。

    西戎人是極其驍勇善戰的民族,長居苦寒之地,習慣了常年與惡劣的氣候和虎視眈眈的狼群作戰,用西戎小孩子的話說:每年白毛風來的時候都要死不少人呢。對於生死早已看得十分灑脫。

    當然運屍回來的時候,還是很讓人傷心的。西戎的葬禮風俗,會有年老的女祭祀在吟唱草原的長歌,容皓近來已經把西戎話學了個七七八八,知道她前面是在哀嘆:母親生下來,養到比牛羊還壯的漢子,妻子和孩子看著送出去的,回來就只剩一把燒過的骨灰了。後面是在預言他們會變成草原上的鴻雁,英勇的海東青,在天上守著自己的部落。

    赫連鎮守的地方算是西戎的大後方,西戎這次進攻是舉族而來,他們反正向來是逐水草而居,如今逐戰而去,西戎人佔據了呼延河兩岸,他們的女眷和孩子就在河邊搭起帳篷,西戎孩子向來高大,七八歲就扛得起小牛犢,可以幫著家裡放羊了。

    但別看他們長得這樣壯,內心裡其實還是個孩子,西戎人大都木訥少言,什麼精巧的東西都沒見過,見到大週迴文繡錦的綢緞都驚訝地睜大眼睛,更別說容皓這麼大個活人了。

    他現在相當於是被軟禁著,又不能刺探軍情,每天除了作作詩,看看書,就是被西戎的孩子纏著,要他講故事。

    這次又在呼延河邊被堵住了,六七個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孩子,非抓著他讓他講故事,接著上次的三國開始講,趙子龍七進七出救了阿斗,然後呢?那個叫曹操的大英雄有沒有抓住他。

    在他們看來,曹操這麼厲害,就是大英雄,董卓也是英雄,呂布孫策,統統是英雄,就只有劉備最煩人,整天哭哭啼啼,一副膿包樣。

    這次他們又嚷著罵起劉備來:“又開始了,真不知道趙子龍為什麼要給他當手下,要我就去跟著呂布,多厲害,把天下人都打贏了……”

    “就是,還說什麼劉備仁德,我真不知道仁德是什麼東西……”

    “對啊,什麼是仁德?”其餘的孩子也一齊追著容皓問,穿著錦衣的青年只是笑而不語,頓時有人猜到了:“我知道,就是漢人說的孔融讓梨的故事,那就是仁德。”

    “那我知道了,仁德就是裝假,明明想要,卻說不想要,要讓給別人吃……”

    “漢人都這樣,假惺惺的,你們看那個以前跟著蒙蒼王子的羅玉泉,就假得很,我阿爸一點也不喜歡他,還說蒙蒼王子就是他害死的呢!”

    小孩子們七嘴八舌批判著他們心目中的仁德,容皓聽了,只覺得好笑。他耐心等他們討論完,才淡淡道:“其實仁也有仁的好處的。”

    不怪他們不懂什麼是仁,西戎話裡乾脆連這個詞都沒有,他們都是學著容皓的聲音說的,也許羅玉泉也教了一點,一個個對這東西又陌生又敵意,很是不屑。

    “仁有什麼好處?”最聰明的那個叫賽舍的小孩子嚷道,賽舍在西戎話裡是老虎的意思,他也長得虎頭虎腦的,神氣得很,嚷道:“反正就一個梨,讓來讓去難道就變成兩個了?還不如拿刀來切開,一人一半,多好!我看孔融的哥哥就是想佔便宜!”

    旁邊的小孩子也“就是就是”地附和著。他們這幫西戎小孩從小好武,常年互相角鬥,打來打去,打贏的就自動成為小頭領,輸的也心服口服。對漢人這套“彎彎繞”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覺得繁瑣。

    “話是這樣說,但要是那不是梨,是分不開的東西呢?一隻羊,一隻牛,怎麼分?”容皓也不生氣,只不緊不慢地問他們。

    “那就打一架,我看孔融就是知道打不過,才幹脆讓給他的。”賽舍反應倒快。

    容皓被逗笑了。

    “世上的事不是這樣算的,打一架雖然能分出勝負,但弱者捱了打,丟了東西,強者雖然得了東西,也要受傷,豈不是兩敗俱傷?”容皓耐心啟發他們:“所以如果想大家都好,是不是該想出一個不用打架的方法來解決爭端?況且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你的敵人,要是你的家人、你的好朋友,和你看上一件東西,難道也要打一個你死我活?”

    容大人當年在西戎使館把人玩得團團轉,現在用來對付這群小孩子實在是大材小用,一席話把他們都說愣了,一個個傻乎乎看著容皓,想不到話來作答。

    “我還是不知道你說的仁怎麼就有用了?”賽舍仍然嘴硬。

    “當然有用,仁是先賢想到的最好的解決爭端的辦法,小到一件物品的歸屬,大到國家的爭端,都可以用仁來解決。比如我剛剛說的情況,如果一個家裡很窮,大家雖然緊衣縮食,但心中都懷著仁德,互相為對方考慮,擔心對方沒有吃飽,是不是就可以一起齊心協力渡過難關了?我記得你們說過,冬天刮白毛風的時候,不管是部落裡誰家的帳篷出了問題,其餘人都會全力去幫忙,這是不是也是一種仁?冬天大雪封山,一家人待在帳篷裡依偎著取暖,阿爸阿媽把食物分給你們吃,你們也會留下一些給小妹妹,一家人互相體諒,這是不是也是仁?你們每天辛苦放羊,沒有人逼著你們做事,你們還是沒有偷懶,努力為家人換來食物,這也是一種仁。其實仁也是天道,是寫在人性裡的東西,人之所以能成為萬物之長,不只是因為能打,也是因為知道如何懷著仁心互相合作。你們說的那些,推來讓去的表演,其實是世間儒生沾了名利之心,所以把仁字也敗壞了。”

    他講得深入淺出,把一群小孩子都聽愣了,連賽舍也找不到話來反駁了。於是容皓微微一笑,道:“你們看,其實國家之間的爭端也是這樣。西戎和大周這一戰,死傷的都是士兵,多少人還等著他們回家,誰也不會認輸。如果一開始就不要打,坐下來好好議和……”

    “胡說!”小孩們頓時不幹了,賽舍尤其著急,嚷道:“大周人最小氣,我們的牛羊賣不出價,他們的綢緞糧食當做寶貝,明明是你們打不過我們,還說什麼仁義,要是仁義你們怎麼不把東西分給我們呢?”

    容皓被這群小野孩氣笑了。

    “那你們是要明搶了?”

    “搶又怎樣?”賽舍囂張得很。

    “搶可是會捱打的。”容皓拍拍腰間佩劍,問他們:“你們知道君子為什麼要佩劍嗎?”

    他雖然不擅長習武,畢竟王府世子,東宮伴讀,佩劍是一等一的好,賽舍他們一直都很好奇他的劍,其實是想知道的,但還要扮出一臉不屑道:“我才不想知道。”

    容皓笑了,直接拔出劍來,他的佩劍是古制,極短,但是也是家傳的名器了,劍鋒耀眼如雪光,彈之作響,有金石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