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如龍

    容皓走後,雲嵐大哭一場。

    但明政殿一切如常。

    政事太多了,光是處理完那些不能再拖的,也已經是月上中天。葉鴻最近常年留宿皇宮,等熬過這半年,就好過了。

    看慣權謀的人,連對時間也遲鈍了,只知道動輒以年計。肅清朝野要一年,等到靈活運轉,如臂使指,又要一年,再加上邊疆戰事影響,恐怕還得加一年。

    怪不得上次璇璣唸詩,二十出頭的人,唸的是“世間萬事付心灰”,年少時覺得一切都鮮豔可親,春日明朗,夏日熱烈,秋收冬藏,都是好風景。只過幾年,心境完全不同,這一場好春天,御花園景色如畫,連明政殿也開了一樹好桃花,映著月光,灼灼如華,再疲倦的心也要為之一動。

    但他只覺得心灰。

    世人稱他小葉相,登堂拜相,富貴榮華,連封王也指日可待,煊煊赫赫,他在其中,也多熱鬧。但散場後總覺得意興闌珊,像少年時冒雨看花,回來傷了風,燒得整個人渾渾噩噩,吃什麼都味如嚼蠟。

    但那時候至少他喜歡的人還在身邊。

    情字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人心跳如擂鼓,也讓人萬念俱灰。大概葉家人情字上向來緣薄福淺,所以在二十多歲的年紀,雙雙心如死灰,困在這金玉宮闈中,滿目是天下人羨慕的好東西,卻只覺得了無生趣。

    葉椋羽走下御階,旁邊宮女悄聲路過,臉紅如霞,他年少時也為這個得意過,不為什麼,只是像只漂亮小孔雀炫耀自己的翎羽,世家女隔簾偷窺,擲果盈車,都是常見的事。就算現在葉大人早不是當年招搖模樣,也能讓人芳心暗許。

    他路過那樹桃花,不知道想到什麼,又折返回去。

    明政殿燈光明亮,年輕的皇帝陛下仍然在燈下看奏章,琉璃燈照得他鬢髮如墨,怎麼會有人穿得如此華貴,仍然郎朗如月。像金瓶插蘭花,再繁華的紅塵也無法浸染他分毫。

    “忘了東西?”也許是他站得太久了,蕭景衍抬起眼睛來,問了一句。

    葉椋羽搖了搖頭。

    他丟失了自己心愛的少年郎,誰能幫他找回來呢?

    他繼續站著,蕭景衍終於察覺了。

    “下去吧。”他輕聲道。

    執燈的宮女都退了下去,多客氣,到了這時候,也要為他留存體面。

    葉椋羽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笑容也擠不出來。

    “所以,就這樣了?”他像是累極了,靠在雕花槅窗上,汝窯花瓶裡的梅花該換了,這已經不是梅花的季節了。曾經一起同路過的少年,也只能走到這了。

    蕭景衍許久沒回答。

    “朕,”他說了一個字,然後停下了,道:“不是你的錯。”

    能得他一句改口,也算不枉了。雖然總是不夠,葉家人,總是有始無終。最華麗的開頭,最慘淡的收場。

    “怎麼會不是我的錯呢?”他苦笑道。

    當年堅持下去,也許是一死,也許有轉機。這個“也許”日日夜夜地煎熬他,蜀地那六年,他一刻也忘不掉。

    “最開始,我也以為是因為你放棄了,證明你不是對的那個人。”有著山嵐般眼睛的青年安靜地看著他,告訴他:“但是小言也走了,雖然是為敖霽,是為建功立業。”

    他說:“你看,只要是小言,放棄我也原諒。”

    用盡世間詩詞,也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碎。原來人心痛到極致,真的是要嘔血的,那血腥味就縈繞在喉頭,像有什麼鋒利的東西梗在你胸口,只想一吐為快。

    “我知道了。”

    葉椋羽最終留存體面,還輕聲勸他:“小言會回來的。”

    “我知道。”蕭景衍回答。

    所以蕭景衍沒有追捕他,連雲嵐也不知道他怎麼忍得住的,她不知道蕭景衍比天下人都清楚權力的殘酷,權力是世上最鋒利的刃,越往下落,就越重,最終變成鋪天蓋地的烏雲。他一句追捕,小言就會疲於奔命,歷代帝王,不是沒有逼死過自己喜歡的人的。

    所以他用最大的剋制,約束自己的權力。他甚至把那個屬於蕭景衍的自己都藏了起來,只做大周的皇帝。不動一絲情緒,不去想小言現在會在哪裡,會經歷哪種危險。像沉入深淵的龍,周身豎起堅硬鱗片,只等待一個日期。

    如果不這樣,自己如何熬到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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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前走,就快到幽州地界了,到那就不怕了。”領路的嚮導是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頭,本來是跑馬幫的,戰事起了之後馬幫也散了,現在充當嚮導,在驛站攬活,連驛站的小吏也說他最可靠。

    “容大人,再趕十里路,就到了烏山鎮了,我們在那休息一晚,明天到幽州。”說話的袁盛本身是行伍老兵,在南疆傷了腿,打不了仗了,還有一家老小要養,這次出使西戎,容皓讓他領隊,倒也老成持重,嚮導老頭也是他找來的。

    邊疆形勢混亂,看地圖上清晰的邊界線,遠遠想不到這裡其實根本沒有明確的領地,一個小鎮都能一天內易主幾次,何況這大片人煙罕至的荒野。

    他們只有百來個官兵護送,一路上只得避開交戰的區域,前往幽州,再與西戎人談交換戰死將士遺體的事。

    好在蒙蒼死後,西戎也暫時沉寂下來,已經有個把月沒有打過大規模戰役了。

    眾人翻過一個小山頭,在河邊飲馬,就地修整,準備趁夕陽落下前一口氣趕到烏山鎮。容皓也下了馬車,在河邊看見邊疆蒼茫的落日,一如邊塞詩中的氣概。

    最開始反應過來的,還是那個跑過馬幫的嚮導老頭。

    “不好!”他本來在灌牛皮水袋,忽然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頓時彈了起來:“快走!有騎兵過來了!”

    頓時兵荒馬亂,跟著容皓從京中出發的幾十個小官吏和上百護送的官兵都嚇得不輕,牽馬的牽馬,捆行李的捆行李,幾個本該發配戴罪立功的晉派官員更是嚇得可憐,手忙腳亂往馬上爬,平時養尊處優,一個個溜光滾圓,越急切越爬不上,摔了個底朝天。

    其實就算他們反應過來,也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