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論道

    東宮沒有多少時間處理言君玉忽然消失這件事,國喪當頭,光是慶德帝的喪禮就夠讓人應接不暇了,何況裡面還夾雜著邊關戰事,和朝中政事。幾個宗室老親王最是麻煩,說是年高德劭,其實只能當擺設,偏偏意見還多,又不能不聽,把禮部官員跟司禮監折騰得夠嗆。好在蕭景衍雖然年輕,卻也是在皇室禮節中浸潤著長大的,這次喪禮提拔了不少精明強幹的中層大臣,光是禮部就換了一整班人,宮中自不必說。

    而太子妃葉璇璣在這次喪儀中也表現出了後宮之主的能力,明懿皇后全程沒離開長春宮,整個後宮幾乎是壓在她身上,她夙興夜寐,連一刻停下來的功夫也沒有,把一切調停得井井有條。雲嵐作為東宮掌事女官,終於近距離與她配合,見了她的行事,頓時更加敬服。

    小到修建御道——大周舊例,帝王歸葬東西二陵,離京都不過百里,慶德帝的陵墓已經修建了十年,早已準備就緒。當初戰事最急時,慶德帝也說過氣話,說“打起來好啊,京都一破,再退就是東陵,正好送朕去見列祖列宗。”

    但就算現在正是戰時,慶德帝的喪禮也仍然是極盡奢華,畢竟帝王駕崩,天下共哀,越是這時候越要撐住場面,不然人心惶惶,要出大亂子。

    修御道不過是這些事中的一件,慶德帝的梓宮會被送去東陵,修一條百里御道,路邊還要設御亭,以備停靈休息。至於要準備的儀仗隊伍自不必說,浩浩蕩蕩上萬人。禮部早已被降服,文武百官,議定慶德帝的諡號為宣,力施四方,聖善周聞。一生功過,蓋棺定論。

    議定諡號的大事,葉璇璣並未插手,但在雍瀚海倒臺的事上,她卻出力不少。

    慶德帝駕崩後,晉派人人自危,雍瀚海也不由得慌亂起來,本來他府中那位還是沉得住氣的,可謂女中諸葛。慶德帝駕崩第三天,就讓雍瀚海上書乞骸骨,要去東陵為慶德帝守靈,手下晉派幾名得力干將也紛紛請辭。正好修御道要從他們住的西街過,工部也機敏,稍作變通,御道正好從幾位的宅邸經過。

    說是為修御道獻出宅邸,其實是連這些年吃下的油水也吐出了不少,名正言順被工部接收,名義上是忠臣孝子,新帝也不用擔一個一上來就逼死老臣的名聲,錦幄一遮,大家體面好看。

    雲嵐當時正跟葉璇璣在萬華殿議事,命婦來往不絕,宮中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一直到夜上三更,雲嵐好容易把需要送給葉椋羽定奪的事看完,就聽見堂上的葉璇璣淡淡道:“黃柯還是太狠了。”

    黃柯是朝堂中難得的中立派,號稱江南遺孤,也是狀元出身,當初陳同林抄家後,江南派樹倒猢猻散。他滿朝的師友被抄了個乾淨,只剩孤身一人。一手好文辭,也許是因為這緣故,慶德帝才一直留著他,也可能是留著他在秦晉兩派的對峙中充當一個平衡的籌碼。

    但對於他來說,這不是什麼好事。

    一個工部侍郎,無黨無朋,在朝堂上中立了十來年,雖然外人看著,驚歎他為官的手段,但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都說民如水,其實朝堂的大勢也是潮水般的東西,再高的天賦,在時代的洪流也只能隨波逐流。黃柯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人,半生已過,孫輩都有了。要是尋常人,可能就此沉寂籌劃晚年了。黃柯卻一直安靜等待,雖然在慶德帝父子的爭權中沒起到作用,但也算從龍之臣了。新帝沒有虧待他,給了他一個工部尚書。

    而今是他出手的時候了。

    葉璇璣感慨完的第二天,工部尚書黃柯上書,前面鋪墊許多,什麼舉國悲痛,外敵環伺,慷慨激昂,最後只有一句,是讓官員將今年的春敬,轉由供奉司經手,充當軍費,工部已經以身作則。

    大周官員待遇不錯,四季皆有敬費,尤其以冬敬和夏敬最重,京中官員由內務府分發,是君王體恤臣子的意思,不過一些冰敬炭敬之類。外派的官員則是由各級州府派發,無非是以薪養廉,比如秦晉江南這種極為富庶的地方,就相當於給了官員一個理由收些油水,清官也有些補貼,貪官也不至於太貪,魚肉鄉里。

    慶德帝晚年,晉派尾大不掉,幾乎將北方各級縣府包攬,貪了多少自不必說。本來雍瀚海也懂事,晉派已經吐出了不少油水,光是修御道一事,就得了十多萬兩白銀,是邊關數月的軍費。

    都說君心難測,但蕭景衍向來仁和,雍瀚海也鬆了一口氣。

    黃柯這本奏章,卻要了他們的命。

    雲嵐當時還沒看出致命處,等到第二天才回過神來。

    但凡官場結黨,都像滾雪球,越滾越大,門生遍天下。慶德帝晚年,雍瀚海何等煊赫,過個生日,門生從天下各地送禮上京,絡繹不絕,百姓都傳“流水黃金載不動,丞相珊瑚樹下眠”,看似一切盡在掌握中。即使新帝登基,只要乖乖吐出來,也能換一條命。

    但就像慶德帝控制不了晉派的貪腐一樣,雍瀚海,也早已控制不住那些他掛名的門生了。

    黃柯一個春敬,何等巧妙。春敬本就是各地產出不一,況且年份不同產出也不同,只要晉派各級官員懂事,多吐出點東西,積沙成塔,又是一筆軍費。但這次晉派的官員卻不如雍瀚海敏銳,還當是以前,真就按去年的規格獻上來。有些甚至連去年的舊例都不如,還有送茶葉土儀的,打發乞丐一般,實在不成體統。

    葉椋羽見了奏章,都氣笑了,道:“黃柯大概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呢。”

    他這話一說,雲嵐就知道雍瀚海沒有活路了。

    世人都以為是黃柯的春敬斷送了晉派,那些底層官員之所以這樣狂妄也有道理——法不責眾,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他們全部抄了。何況蕭景衍素有仁德的名聲。

    只能擒賊先擒王。

    各級春敬交上來的第二天,就有御史參雍瀚海長子在國喪期間飲酒,其實不過是京中子弟附庸風雅釀的梅花酒而已,但不抄家怎麼知道酒在哪呢?先抄雍瀚海,接著是他手下的唐自明和孫瞻,這次是真的獻出府邸修御道了,連人都發配邊疆了。

    連抄三人,聖上再一道政令,十分簡短:春汛阻隔道路,各地州府春敬多有遺失,又兼春耕大事,所以由戶部派下官員坐鎮北部七州,從此春敬交由戶部,不經過宮中。

    所有擔心淨衛的官員都鬆了一口氣。晉派官員也懂事不少,七州派下七個官員,三個都是秦派,四個是老葉相門生。同時葉太傅被調任翰林院,高高掛了個閒職。其子葉椋羽從東宮出仕,任戶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張文宣上書致仕,聖上奏章安撫,但還是撥去兵部,做了個平調的左侍郎。但兵部尚書仍在,地位自是從天上到地下。

    張文宣當年是純臣,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只有在兵部做出成績,才能重回權利中心了。

    相比之下,葉椋羽這個右侍郎,前面兩個位置都空懸,戶部實則是他第一人。滿朝文武哪有看不懂的,葉椋羽出宮立府,門庭若市,京中呼為小葉相。更有奏章如雪片般飛來,稱中宮不可一日無後,請聖上登基後迅速立後。

    十日喪期過後,是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宸明太子蕭景衍在太和殿登基,定年號為天珩,天下人稱之為恆帝,民間更有童謠:願天之壽,如日之恆。

    登基大典結束時已是深夜,雲嵐仍有些許恍惚,也許是太清宮的緣故,她對聖上選了這處宮殿始終不解,即使這宮中梅花極好。

    她抱著一疊奏章,經過文華堂,看見了在那看書的容皓。

    “額角怎麼回事,哪裡撞破的?”她故意笑他:“你還沒選好官位呢?難道是想回江南去?”

    容家的從龍之功甚至更勝過葉家,畢竟葉椋羽入場更晚,現在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連他兄長,安寧王大世子都要進京朝賀了,容皓卻遲遲沒有選定位置,實在讓人費解。

    “依我看,工部就很好,黃柯沒有弟子,等‘小葉相’起了勢,也需要制衡,百姓不是都知道嗎?容與葉,共天下。你們也算是雙雙中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