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送別

    但那琴曲響起來時,他臉色還是一變。

    他是科舉出身,考出來的狀元,如果不是為相十餘年,早已成為博學大儒,所以迅速就聽出琴曲來歷。倒是雍瀚海和那幫晉派官員,半天聽不出來,還是慶德帝冷著臉道:“好一首《五噫歌》,把朕當成昏君不成。”

    臣子們紛紛解勸,但都不敢為太子辯白,之前那“巫蠱之事”餘威猶在,父子不和到這地步,誰敢在這時候觸黴頭?而且臣子侍疾都是要在前殿處理政事的,會出現在這裡的,都是死心塌地的純臣了。

    玄同甫論智力,遠在他們之上,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及時逢迎。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御前呆了一會兒,耗了一會就離開了。許多官員看見他踱著步走到殿外的御階上,逡巡不止,像是在猶豫什麼為難的事。

    他最終不敢去靜室一問究竟,好在太子妃殿下晚上請安的時間也到了,泥人的事之後,她神色一直淡淡的。玄同甫不知為什麼,有點不敢看她眼神。

    這次她也是神色冷冷從旁邊經過,玄同甫垂手請安,她沒說話,只是停留了一下,忽然輕蔑地笑了一聲。

    玄同甫知道,那個猜想坐實了。他一時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情緒,當然是狂喜,但又是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只覺得那《五噫歌》的旋律還縈繞在心頭,旁邊門生見他臉色蒼白,還當他是病了。

    他不知道玄同甫有多愧疚。

    二月十四日,老葉相門生,六部中唯一始終置身事外的工部侍郎吳正平上書,請聖上指派欽差,督辦北方水利,欽天監也密報今年恐有大汛。慶德帝在病榻上批准,北方水利雖然耽誤,但剩下的時間仍然可以趕在春汛前修好灌溉渠道,其實大汛只是個可能,灌溉農田才是真正的當務之急。

    要光是這樣,也不至於彈五噫歌。

    次日,吳正平再度上書,請求刑部暫停牢夫令,不得故意拘捕平民用來充當民夫。雖然刑部掌握在雍瀚海的晉派官員手中,但工部尚書位置懸而未決,吳正平相當於工部的一把手,他的話在慶德帝那還是有威力的。晉派官員連夜聚集在雍瀚海家,總算討論出一個結果,暫緩了牢夫令。

    所謂牢夫令,最開始是為了給那些無力把自己贖出去的輕犯一條生路,讓他們去充當民夫,為官府修浚渠道之類。然而任何政令到了底下都能被鑽空子,牢夫令也不例外。晉派把持著底層縣衙,所以每到要興修水利或者年底正月有動用人力的時候,就直接羅織罪名,大肆抓人,關上幾天,當做免費的勞動力。省下的撥款,自然全部侵吞了。

    他們在晉地還算收斂,出了自己的祖籍可就不管了。這條暫緩牢夫令的政令一下,北地一片歡騰,光是玄同甫的老家吳山一縣,就放出數百名牢夫。

    能有這樣的威力,這是吳正平素來不參與任何權謀鬥爭的結果,但玄同甫知道,他不是沒有派系。事實上,他應該就是東宮最有力最乾淨的一顆棋子,說是最有力的一步暗棋也不為過。他本可以用在更關鍵的時候,而不是這樣。北地的民生和東宮什麼關係呢?

    早在許久之前,雲嵐就說過,牢夫令和水利這兩件事,要麼逼得慶德帝不得不歸政東宮,要麼讓玄同甫徹底崩潰。東宮就算關心民生,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只作壁上觀就是,死的人越多越好。

    但太子殿下走了最虧的那步棋。

    答案就在他的琴曲裡,也在他和言君玉說過的話裡。那天在鐘樓上,他想的就是這個。他用雲嵐,是作為一柄鋒利的劍,但她有時候太過鋒利了,權謀玩久了,容易忘了,那些在監獄裡的牢夫,來年餓死的百姓,才是最真實的。

    玄同甫自作多情,以為這琴曲是給他的,其實蕭景衍是彈給他的謀主,在送別的琴曲中告訴他自己的選擇。所以洛衡神情才那樣複雜,欣慰又心酸,為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一位君主,為自己最終不能陪著他走到最後。

    慶德帝把分而治之視為帝王術,貧民病民,疲民弱民。然而□□當年不是因為這個得到天下,史書上說的天下歸心雖然太理想,但卻是事實,就好像勤勞勇敢不是騙小孩子的玩意一樣。權謀在他看來始終是末技,他這樣做甚至不因為玄同甫,一位臣子而已,讓一步又如何,玄同甫執迷不悟又如何,他總能贏。他這樣做不為拉攏玄同甫,而是因為他是蕭景衍,是天下的主人,無論如何,他的劍不會對著自己的子民。

    這才是他的帝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