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送別

    “我不怕。”言君玉這樣回答他:“你們看他是太子殿下,我看他是蕭橒,他生來是太子,就像我生來是言君玉一樣,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求一個未來。我娘說了,盡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我要我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永遠不會後悔。”

    洛衡還想再說,言君玉卻傾身向前,認真看著他眼睛,告訴他:“我都知道的。”

    洛衡怔了一下,他原本還以為言君玉說的是剛才那一課,然後才明白過來。

    他說的都知道,是所有的事。鳳鳥的事,泥人的事……世人愚鈍,分不清懵懂和赤誠。言君玉什麼都知道,泥人的事當晚就傳遍宮廷,東宮受辱,天下人都憤慨,但誰也不如言君玉更傷心,因為那是他的蕭橒。

    但他也原諒。

    因為他知道洛衡不是算計他,他是要言君玉參與每一次權謀,而不是懵懵懂懂當個局外人。

    洛衡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最後只是問他:“還記得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記得。”

    他說獵人都知道,老鷹的窩在懸崖峭壁,小鷹沒有練習飛行的機會,到了該飛的年紀,老鷹會把孩子推下鷹巢。人的話,就只能自己推自己了。

    他要言君玉自己飛。

    夕陽一點點落下,宮巷裡暗下來,但言君玉的眼睛卻這樣亮:“容皓說一字之師,你都教了我三課了,我以後叫你師父吧?”

    他趴在馬車上的樣子太好玩了,乖巧的少年,勇敢的少年,誰也捨不得傷害他。光是想著他會有心碎的那天,洛衡心中都起了殺心。這樣純淨的一顆心,註定是要在皇宮中被碾碎的。

    洛衡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微微點頭。言君玉怕他思慮過度傷身,剛想逗他開心,只見洛衡忽然偏了偏頭,道:“小言,你聽。”

    言君玉側耳傾聽,似乎有十分悠揚的琴聲,從重重宮殿之後傳來,古琴真是奇怪,明明不算響亮,但聲音卻像一層層波浪,緩慢悠長,總能湧到你身邊來。

    言君玉第一時間就猜出了彈琴的人是誰,只是不敢相信,一臉驚喜地看著洛衡。

    怪不得洛衡要選這邊出宮,這是最靠近永乾殿的宮門,他知道,就算洛衡說一萬次帝王心術,但在他心裡,一定覺得蕭景衍是不同的。就像他那天說的,有時候君臣之間也是緣分,就算不能善始善終,哪怕只有一段,但只要竭盡全力,也就夠受用一生了。

    蕭景衍知道他要走,所以彈琴送他。這像極了古書上的故事,君臣相得,到這份上,也算對得起洛衡一天天在偏院裡翻書熬白頭髮了。

    “這是什麼曲子?”言君玉一點聽不出來。

    連洛衡也有點遲疑,酈解元見多識廣,淡淡道:“是《五噫歌》。”

    言君玉並不知道什麼是五噫歌,只覺得洛衡臉上的神色一瞬間非常複雜,像是欣慰,又像是釋然,也許還帶著點心酸,說不清楚。

    酈道永見他一頭霧水,解釋道:“五噫歌是漢時梁鴻所作,講的是百姓困苦,勞役繁重,帝王卻不體恤。滕王閣序中說,‘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說的就是梁鴻的典故,他因為寫了五噫歌被漢章帝追捕,改名換姓,窮困而死。”

    言君玉雖然想不太起來,也聽明白了,太子殿下這典故用得多貼切。當初他和洛衡第一次見面,言君玉開玩笑說洛衡是賈誼,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他一定記得,也一定知道言君玉會在這裡,和洛衡一起聽著這支琴曲,因為言君玉絕不會讓洛衡這樣孤獨離開。

    酈道永和洛衡的處境和梁鴻多相似。言君玉知道,他不僅是用梁鴻的高風亮節比喻他們,一定也是在說,哪怕是君主,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所以要等。他不會讓他們和梁鴻賈誼一樣鬱郁不得志,不然洛衡的神色也不會這樣釋然。

    “走了。”洛衡笑著道,招呼一聲:“殿下用琴曲送別,我們就像賈誼梁鴻一樣,快快上路吧。”

    馬車繼續前進,言君玉只得鬆開手,他知道洛衡向來瀟灑,不是愛依依惜別的人,只得站在宮巷裡目送他走遠。卻沒想到走出一段距離後,洛衡忽然從窗戶裡探出頭來。

    “言君玉,記得我那天家宴唸的詩,別忘了啊。”

    “好!”

    那天東宮家宴,容皓喝醉了,唸詩笑東宮養言君玉是養雞,唸了句“養雞縱雞食,雞熟乃烹之”洛衡在旁邊,反駁了一句“家雞有飼湯鑊近,野鶴無糧天地寬。”

    洛衡是告訴自己,不管什麼時候,不要弄丟了自己。

    就算到了最後的最後,竭盡全力也沒有辦法的時候,葉椋羽有他的問松林,自己也有自己的天地寬。

    -

    但言君玉不知道,他並沒完全聽懂蕭景衍的那支琴曲。

    《五噫歌》響起來時,玄同甫正在永和殿侍病,本來今晚輪到的是晉派的官員,雍瀚海更是早早到了御前,把一些新鮮故事講給慶德帝聽。但玄同甫近來一心向慶德帝表忠心,所以過了換班時間還沒離開。不怪他這樣死心塌地,秦派是大周能吏的主力,三省六部裡,兢兢業業辦實事的都是他們。所以儘管君臣離心,並沒有滅頂的危機,而如果登基的是太子,第一個清算的也不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