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369章 第五十一章

    她坐在廊下,對著滿院子略顯枯黃的青菜發呆。

    “聽聞臧使君也是因為圍城的緣故,才種了這些……”

    “嗯。”

    小五轉來轉去的,似乎很想引她多說幾句話,揣度一下主人到底是怎麼了。

    “廚房那邊新炸的點心要出來了,”小二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小人為將軍端來一盤?”

    她搖搖頭,“不必。”

    兩個美少年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廚房過一會兒必來問將軍,晡食想用些什麼,”小二嘰嘰喳喳地說道,“將軍早上用了那些朝食,必是很喜歡濮陽城中的口味,不如晚上加一個……”

    他眼睛又黑又大,亮亮的在她面前閃來閃去時,兩排小白牙也跟著一起閃,聒噪得像清晨院子裡跳來跳去捉蟲子吃的鳥兒。

    只是聒噪了沒幾句,就被小五拉走了。

    於是陸懸魚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繼續在那裡衝著天上望。

    她自然沒有看天的愛好。

    但她在濮陽城中,的確也望不到張郃營中都在做些什麼。

    天氣這樣熱,士兵們下午一般會有一點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背陰處躺下聊天,偷偷地賭點什麼,又或者乾脆鋪上一張草蓆,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這樣的時候,站在烈日下面看守轅門的衛士就顯得特別辛苦,以至於當張郃高覽的本部兵馬跑來替他們站這一班崗時,兵卒們甚至是感激涕零的,校尉們見了也沒有多問。

    有那麼一兩個精明的司馬或是功曹問了起來,換來的就是隱秘的嘀咕。

    張郃孟岱自去爭鬥,與他們有什麼干係呢?

    快將濮陽城攻下吧,他們也許久未見妻兒的面了,今年又旱得這樣厲害,小軍官關心自家田地的收成,將校們則思索著要不要趁田價便宜,給小閨女再置幾畝田產當嫁妝。

    他們就這樣,穿著中衣,甚至是解開了中衣,袒露著胸腹,躲在陰涼的帳篷裡一邊喝水,一邊扇風,一邊愜意地聊這些瑣碎事時,忽然有兵士跑過來了。

    “將軍有令!未時升帳!軍中司馬以上者皆至,不得延誤!”

    張郃的那身鐵甲一直沒有換下,但或許是他心中的確靜極了,額頭上竟然也不出汗。

    他就那樣從容地指揮著親兵們將後帳的雜物挪去其他帳篷,好騰出一塊寬敞的區域備用。

    高覽走出帳外時,忍不住回頭看了這位冷靜得幾近可怕的主帥背影一眼。

    這個人並不瘋狂,高覽想,因此那些言辭應當是可靠的。

    “你信陸廉?”他那時不可思議地看著張郃,後者略一思考,便輕輕點了點頭。

    “非我信她,”張郃說,“她這人精明極了。”

    “你既不信她,又忌憚她的精明,為何孤注一擲?”

    “她既是個精明人,又有天下人望,自然知曉輕重緊急,斷不會無端對降軍下手,毀了自己的清名。”

    她靠在廊下,不知何時睡著了。

    這本就是午後,哪怕是僕役到了這個時辰,也要避一避熱氣,躲起來打個盹,因此陸廉將軍就那麼坐著睡著了,一點都不稀奇。

    僕役和婢女都悄悄地退下了,連兩個美少年都離遠了些,生怕驚到她的好眠。

    只是手邊放著一盤小二和小五敲好的胡桃,引來了不速之客。

    一隻花鼠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先觀察了一會兒,然後便一個衝刺跑到果盤面前,抓起了胡桃仁就往嘴裡塞。

    胡桃仁堆成的小山缺了一角,立刻發出了輕輕的響聲,引得閉著眼睛坐在那裡的女子皺了皺眉,嚇了警覺的花鼠一跳。

    但她皺眉,並非因為這隻活潑的小東西跑來偷她的堅果。

    她心中憂慮而不安地等著張郃營中的消息,因此做了個夢。

    天陰沉沉的,風吹過時冷極了。

    她騎著馬,恍惚地穿過一片戰場,穿過無數尚未安葬的士兵屍體之間,他們是已經死了的,而且死了很久,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都要睜著眼睛,看著她。

    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害怕。

    天下哪一座城池被攻打時不是這樣呢?這有什麼稀罕之處呢?

    那些士兵生時尚不能敵她,死了之後又有什麼能耐?

    她就這樣繼續騎著馬,繼續前行。

    水漸漸漲起來了,沒過了屍體,於是那些眼睛漸漸也藏在了水下,繼續望著她。

    她無動於衷地走過了這片寂靜的墳場,走進了下邳城。

    有縞素從水中升起,撲面而來。

    下邳城破,劉備戰死,這座城在為他戴孝。

    那些坐在房頂上的男女,那些泡在水裡的老少,他們都身著麻衣,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裡終於帶上了恐懼。

    ……這是何必呢?她雖然來晚了,但畢竟還是到了。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該升帳了,”她輕輕地說,“將諸位都請來,一個也不要落下。”

    她身側的汙水裡升起了一個又一個的身影,他們的面目熟悉而蒼白,他們都那樣痛苦地望著她。

    可她是他們的將軍。

    於是他們應了。

    陸廉轉過頭,微笑看向張遼、田豫、太史慈,“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這座城在戴孝,她也要戴孝。

    她坐在中軍帳裡,看著另一些熟悉的面孔魚貫而入,那些已經許久不見,卻仍然令她感到親切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