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30章 第十七章

    “你應該是識字的,沒見到我們將軍的旌旗麼?”

    那個士人抬起頭,幾乎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看他的家人與僕役們,於是那幾名女眷與蒼頭臉上也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陸將軍!”他大聲道,“我們有救了!”

    “小陸將軍!”

    “小陸將軍!”

    於是路邊許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頭來,有人誠惶誠恐,有人喜極而泣,眼中的淚水將滿臉泥土沖刷開。

    “是小陸將軍!”他們跟著大喊,“我們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麼意思?”

    小軍官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尷尬。

    “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訴他們,要他們向著廣陵的方向走,說將軍就在這裡,將軍會給他們糧食吃……”

    “……我哪來的糧食?”她茫然,“難道你們準備遞給我五餅二魚嗎?”

    “……五,五餅?”

    陸懸魚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扇了過去,表示自己剛剛只是發了個牢騷,不是在認真講什麼話。

    她現在來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側,這裡原本大概也曾繁華熱鬧過。現在雖說一點都不繁華,但還依舊熱鬧。

    原來這裡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為附近有山,只有這裡可沿滁水順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這麼一條路,於是淮南的流民們也就慢慢匯聚到了這裡。

    這些流民原本是不識字的,他們在路上也模模糊糊聽說了“投奔陸將軍有飯吃”這樣的說法,但他們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陸”字,哪裡會知道是哪個小陸將軍呢?

    投奔錯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還是小心地將自己藏起來,不要指望軍隊,他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那個士人跳出來了,喊出來了,並且不僅沒有被殺,還被那位“小陸將軍”客氣地請到了軍中,這足以證明——的確是那位小陸將軍!

    跟著她就有飯吃了!跟著她就不會死了!

    至於會不會被徵去當了民夫——他們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裡在乎被抓了當民夫,當奴隸!只要有三升小米!沒有小米的話,麥子也行!糠也行!

    這樣的話語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兩三日,她的軍隊後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饑民,每一個都央求著她給一碗飯吃,每一個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來證明他的真誠,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細長,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確是她不捨得交出糧食也得交的。

    流民從幾十到幾百,而且在這個匯聚了幾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還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們雖然一個個都是皮包骨,但已經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為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已經死在了這片豐饒肥美而又飽受災難的魚米之鄉里。

    天色昏暗,烏雲密佈,不到太陽落山,便下起雨來。

    營中熱鬧極了。

    有嬰孩的聲音,有婦人的聲音,有士兵似乎湊近搭訕,又被軍官大罵一頓的聲音。

    而後這些聲音被雨聲所掩蓋,天地間便只剩下了大雨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著雨探出頭去,卻又能看到營帳中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裡,那一點兩點的燈火自然便映出了帳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湯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嬰孩睡覺的婦人。

    ……偌大的營地裡,陸懸魚覺得她無處可去。

    帳篷是一定不夠用的,她的中軍帳又特別大,於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東西都塞進軍需帳篷裡,將中軍帳讓了出來,按照這些流民節食過於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積來算,裡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幾十號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幾個軍官聊了聊,又發了發牢騷之後,決定去尋一個睡覺的地方。

    她知道哪裡有地方睡覺。

    軍需庫的帳篷前有士兵值守,見到她走過來,並不意外,立刻替她掀開了簾帳,請這位泥人一般的將軍可以走進去。

    其中一個值守的是跟著她從平原一路過來的老兵,因此還特別不見外地提醒了一句。

    “將軍,脫蓑衣時小心些,莫將雨水打在弩機上,”他說,“那個可貴,田主簿花了不少錢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錢!”

    老兵臉上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但明智地沒跟將軍較這個真。

    裡面有一點燈光,她以為是換崗的士兵進來休息的緣故,但當她抬起兩隻泥腳走進來時,立刻被噎了一下。

    那一排排的弩機、一排排的馬槊、一排排的手戟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鋪了張草蓆,上面放了一碟鹽豆子,一隻陶杯,旁邊還有一個陶罐裡波光冉冉,不知道裝著什麼東西。

    看她的目光望向那個陶罐,張遼立刻嚷起來了。

    “不是酒!”他說,“只是一壺茶湯!”

    “確實如此,”太史慈也立刻跟上,“將軍要喝一點嗎?”

    她張張嘴剛想說話時,太史慈已經從席子上爬起來,乾脆利落地來到她身邊,替她卸了那件蓑衣。

    於是旁邊坐在席子上,也正準備起身的張遼似乎臉色有點尷尬,只能伸出手去,在空中隨便地揮了一下。

    “子義,小心雨水,”他說,“這些長短兵器防護已畢,若是沾了水,又要重來一遍。”

    下著雨的夜裡,跟兩個好朋友坐在一張席子上,吃個鹽豆子,喝點茶湯,雖然沒有喝酒那麼有意境,但她已經覺得很治癒了。

    “我感覺有點麻煩,”她捧著喝光了茶湯的空碗,小心放下,“該怎麼辦,你們有什麼想法沒有?”

    同樣把帳篷讓了出來的兩個人看了看她,“辭玉寬仁,這幾頂帳篷給了流民也沒什麼。”

    “但我說的不是帳篷。”她說。

    張遼臉上的無所謂轉為了一種更加冷峻的神情,而太史慈臉上的表情幾乎也是如此。

    “孫子曾言,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太史慈一字一句道,“可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