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30章 第十七章

    韓當的死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傳到孫策軍中。

    ——連同歷陽那座營寨被攻陷的消息。

    孫策自離歷陽之後,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離長江而入濡須水,很快便進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還意外見到了一位故人——時任居巢長的周瑜。

    張勳死後,關羽便一路勢如破竹,長驅直入,向北攻破合肥,而後以此為據點,合圍壽春。而周瑜雖不認可袁術的殘暴,但也不願臨陣投降,因此收攏了張勳的數千殘兵,屯於巢湖旁。

    當孫策領兵來到時,一切就變為了順理成章。

    尋常七月裡的巢湖,岸邊長滿了蘆葦,有水鳥倘佯於其間,遠遠襯著湖上泛舟的漁夫,稱得上美極了。

    若是在那時見到湖邊走來這樣兩名長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漁女也會大膽地探出頭,多看上幾眼。

    但此時的湖面上佈滿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飄動,一股肅殺之意便毫不掩飾地蔓延出來。

    那些漁民早早就逃遠了,誰也不敢湊近這些戰船。

    於是孫策和周瑜得以在岸邊走一走,捋清他們的思路。

    “義公為我守住歷陽,不知能擋陸廉幾日,臨行之前,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戰馬,若是營寨已破,他立刻便該奔襲而來,與我匯合。”孫策說得很快,“但不論他能守幾日,我總得快些,明日便繼續向北,攻打合肥。”

    孫策語氣中的鄭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個陸廉?”

    “她與關羽皆是劉備麾下的猛將,”孫策說道,“而今將要合為一股,我如何能小覷了她?”

    他們的腳步並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驚起了一叢水鳥。

    迎著巢湖上的斜陽,周瑜略一思索,“關羽攻下合肥之後,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壽春了,伯符兄若奇襲而至,合肥不難攻下。”

    孫策靜靜地看著那叢越飛越遠的水鳥,知道周瑜的話還沒說完。

    “但依弟看來,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個淺淺的酒窩從孫策的嘴角旁浮現出來,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這麼久,千辛萬苦趕來合肥,難道是為了佔下這一座小城,再圖謀廬江嗎?

    難道他孫伯符是那樣的庸人嗎?難道韓當效忠的是那樣一個短視之主嗎!

    “但如果陸廉當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說道,“想要阻攔她的腳步,靠韓義公一人是不足夠的。”

    “自然不夠。”孫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個辦法,一個三全其美的辦法,我還寫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給她,足見我之誠意。”

    這一仗打完了,但陸懸魚還是沒理解孫策到底想做什麼。

    她只能隱隱察覺到孫策視袁術的這些領地為自己應當接收的財產——袁術與他糾葛太深,他曾經在袁術麾下效力,但幾乎沒有得到過什麼實在的獎賞,他而今所擁有的一切幾乎都是靠他自己奪取來的。

    因此當袁術守不住他自己的領土時,孫策便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

    她必須儘快地向著西北而去,打通自廣陵至壽春的路。

    天氣炎熱極了。

    土路都是滾燙的,草鞋踩得久了,熱氣都要透過鞋子傳上來。

    行軍總是十分艱苦的,尤其她的士兵們幾乎沒有經過休整,這樣的行軍就更艱苦了。

    傷者可以同俘虜一起回廣陵,那些僥倖沒有受傷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運了。

    但比起行軍還要艱苦的是——

    這條自歷陽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現了一些流民,而且他們越來越多。

    他們有些自橫江而來,有些自居巢而來,還有些是歷陽附近的人,甚至其中還有從更遠的合肥附近逃難過來的百姓。

    這條路很是艱難,其中有盜匪,有猛獸,也有瘴氣,而他們當中有護衛有草藥,能夠安全體面地一路向東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襤褸,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體,只能將破被裹在身上,還有些連最後一席被褥也沒有了,只能□□兩條胳膊,用最後一點破布將嬰孩兜住,掛在身上,挑著一卷不知道捲了些什麼的草蓆前行。

    他們的神情是淒涼的,也是麻木的,見了路邊有屍體時,既不會恐懼,更不會哀嘆,而是立刻會湊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邊的屍體身上,還有沒有一件可以剝下來衣衫?附近的草叢裡,有沒有散落半個餅子?

    這樣的流民見到軍隊時,通常才會懼怕,因為不同的軍隊待他們的態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將軍用兵謹慎,擔心流民中藏了奸細,會下達命令給斥候,將所有在軍隊附近出現的流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如果那位將軍性情仁慈而疏於防範,他的態度則會寬容許多,只讓先鋒兵開路,將那些擋在路上的百姓用馬鞭和馬槊驅趕到路邊去,等到軍隊走過去之後,才會放他們繼續上路。

    天底下沒有哪個將軍會容忍這些流民擋在路上,穿插在他行軍的長隊中間——萬一他們身懷利刃,突然發動襲擊呢?況且將他們趕走是全然不花費什麼功夫,也不花費什麼口舌的。

    因此當陸懸魚的這支隊伍與流民們遇上,流民沒有讓開路,而是跪在路中間時,陸懸魚是大吃一驚的。

    那不是她在這條路上遇到的第一個流民,第一個流民還是躲進了路邊的草地裡,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將額頭貼在泥土裡,他的妻兒也是如此這般,而後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些人都全身發抖地將自己的額頭與四肢緊緊貼著地面,柔順而恭敬,無聲地祈禱這支兵馬能夠無視他們,繼續前行。

    變故出在一戶士人身上。

    那個衣衫也已經十分破舊,但仍然保持著與黔首全然不同的風度的士人從板車上跳下來,站在路邊,躬身行了一禮。

    “此為陸公辭玉的兵馬否?”

    那名執旗兵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