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24章 新年番外·後悔藥(全員搞笑向)

    “到底還是年紀小,行事孟浪。”

    “孟子有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也不值什麼。”

    “話雖如此,到底是別人家的婦人,使手段掠來也就罷了,不該鬧得這麼滿城風雨。”

    “誰知道那人竟能找上門來的?可見陸辭玉那些親兵也是怯懦,早該堵了嘴綁起來,讓呂布的人給他帶回去。”

    “人家畢竟夫妻一場……”

    “我聽說,那果然是個美人兒?”

    “能引得小陸將軍興了這般風浪,恐怕不止是美人吧!”

    於是話音戛然而止,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

    那幾個人端坐在席子上,衣冠作名士打扮,全然看不出皮囊下是這樣齷齪的心思。

    他走進去時,不免冷冷地瞪了他們幾眼,而後方才尋了自己那張木枰坐下。

    陳群已經完全想起來,這是去年年初時發生的事。起因是陸懸魚來下邳時攜了個婦人,大家原以為不是妻也是妾,後來那婦人的夫君登門來找,眾人才知道那婦人是嫁過人的,不知被陸懸魚使了什麼手段,令其離了丈夫,跟她住在一起。

    這樣的新鮮事可以拿來當做笑談,但沒人真想站出來替那對夫妻主持公道,畢竟陸懸魚那時已經是劉備麾下的功臣了,而那個曲六不過是呂布麾下的小軍官,呂布都不會為了他來討這個公道,對於他們徐州人來說更是無足輕重啊!

    但道理不該是這樣的。

    若陸懸魚當真奪了他人的妻子,憑他有何等功勞,那也是不修行檢!

    ……陳群的思緒忽然詭異地中斷了一下。

    ……陸懸魚是個女郎。

    ……她怎麼可能奪人之妻?

    ……她怎麼可能“不修行檢”?

    陳群是個冰雪般聰明的人,他一瞬間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她既是女子,當初他指責她的那些話,便全然都是在冤枉她。

    一個冤枉自己的人,能在心裡留下什麼好印象?

    當他心頭想到這一句話時,立刻便到了嘴邊,立刻便想要講出來,立刻便委屈極了。

    她那樣……那樣一個年輕小郎君的模樣,誰會知道她是個女郎!她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眾人竊竊私語著的少年將軍就是此時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來有點睏倦,坐在那裡便像是要睡著一般,尤其她一進門,周圍便立刻靜了下來,彷彿誰也不想打擾到她,只有他在那裡盯著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樑,看她那幅懈怠樣子。

    當陸懸魚察覺到這道目光,抬起眼與他對視時,陳群一瞬間有些慌亂,不知道該將眼睛挪開,還是衝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種都太過輕浮,況且他心中還很是委屈!

    於是他睜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陸懸魚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將目光從他臉上挪開了。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眾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過去,那是陳登出使鄄城歸來,他有許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講。

    但陳群的腦子裡已經裝不下這些聽過一遍的東西了,他心裡只反覆懊悔一件事:

    他剛剛不該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錯過了……錯過了一次什麼機會。

    清風襲來,與他心思一般飄飄忽忽的桃花瓣便被捲了起來。陳群盯著它飛起,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這支毛筆快要禿了,但至少還能堅持寫完這這一卷。

    說不定還能堅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邊想,一邊在山一般的公文裡繼續案牘勞形,偶爾停一停筆,將禿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細細的毛筆沾一沾硯裡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時落進了他的硯池裡,它舒展而美麗的邊緣立刻染上了一點墨痕,卻並沒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樣肆意地飄蕩在飽滿的墨汁上,引得他盯著看了一會兒。

    窗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說笑聲。

    “要說練成呂將軍那樣,我是絕對不成了!”這是將軍的聲音。

    “溫侯善戰無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後天練成的。”這是張遼的聲音。

    “這世上有人天生便會騎馬嗎!”

    “雁門地處偏遠,又時有徵戰,哪怕是稚童,只要會走路……”

    他們牽了馬,正自他的窗前走過,田豫推開窗子,兩人都聽到了他開窗子的聲音,便立刻停了腳步,轉過身來看他。

    似乎因為有幾片雲朵自天上飄過的緣故,陽光並不刺目,將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照得纖毫畢現,卻絲毫不顯耀眼,反而溫柔極了。

    她在庭間草木與廊下青磚之間,臉上帶著很輕鬆的微笑,觸及到他的目光時,那笑容就更加真誠了。

    “國讓還在忙碌嗎?”她似乎興致很高,“我正準備同文遠出門去練練衝陣!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歲冬麥收割之後,立刻便要墾荒,”他飛快地說道,“將軍神威,去歲擊退袁譚之後,又有許多百姓攜家帶口來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誤。”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說道,“你也不要太過勞累,等我回來時給你帶些新鮮的莓果吃!”

    遠處的門口,僕役已經為他們牽來了兩匹馬,又有十幾名親隨已經身著戎裝,身攜馬戰各種兵器等在那裡。這兩個被簇擁著的年輕人說笑間上了馬,頃刻便跑得不見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轉回來看向自己那尚未處理完的公務,又看了看那支禿得就快寫不出字的毛筆,忽然感到了一陣委屈。

    ……他怎麼會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從何而來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後面,靜靜思考自己心頭湧起的這一瞬間的情感,感覺詫異極了。

    陸懸魚是極其信任他的,兵馬有太史子義,城池則由他來守,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鑑日月。

    ……但他總覺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這個,比如說見到她在窗外衝他微笑時,他心頭微動,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她和他的關係,為什麼只在“可剖肺腑,可鑑日月”這一步呢?

    田豫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裡,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推開門的竟然也是陸懸魚!

    她雖去而復返,神色卻不似剛剛那般輕鬆又愉悅。

    她看起來有點煩惱,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這樣試探著開了口,“那些軍資查點完了沒有啊?”

    “……什麼東西?”

    “我同二將軍好不容易擊破博陵守軍,先生好歹也該給我們留些!”

    田豫迷茫地轉過頭去,四處看了一眼。

    ……這不是劇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簡陋的柵欄,柵欄內有衣著襤褸的士兵跑來跑去,似是正在操練。

    柵欄外有農人在田間忙碌。

    遠處的一片窩棚前,有婦人聚在一起似乎講了個什麼笑話,引得周圍幾個婦人哈哈大笑,只有一個年級稍小些的變顏變色,叉腰罵了起來。

    ……每一句都清晰可聞。

    田豫已經回憶起來,這是博泉,陸懸魚第一次募兵時的屯兵地。

    “將軍不是替自己留了嗎?”他說。

    她神色立刻一變,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麼了?”

    “韓固那裡還有一匣金餅不知去向,”田豫說道,“亦是軍資。”

    這些對話是過去曾經發生的,現在再說一遍,除了感覺有些恍惚,似乎也沒什麼不妥之處。

    他就是因為這一點一滴的細節而慢慢敬服於這個少年將軍,認為他雖然行事略有些跳脫,但品行清高,心地寬厚……

    陸懸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裡,用不知道藏在哪裡的一柄小鏟子,剷起了……

    剷起了……

    角落裡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個小木匣。

    她也不嫌髒,抱在懷裡,很珍惜地搖了搖。

    然後才轉過身看向他。

    ……臉上的痛苦讓他的心也一瞬間跟著痛起來了!

    ……那一次他忙著繼續清點造冊,沒有注意到她原來,原來這麼想,這麼想留下這一匣金子嗎!

    田豫在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但陸懸魚已經將這匣小金餅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陸懸魚好像身處夢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經歷過一遍。

    荒原上的長草已經沒了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