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123、第四十章

    廣陵太守的確將他視為座上賓,招待他的美酒清澈甘醇,端在手中,清波盪漾,映出了一室的狼藉。

    上座的案几已經被打翻了,趙昱臉朝下,趴在自己的血泊裡,他那一壺酒也在掙扎中被打翻了,酒香濃烈,甚至沖淡了一絲血腥氣。

    這間華美而高雅的廳堂原本是用來招待他這位貴客的,但它現在成為了一座墳墓。

    廣陵郡的官吏與名士不久前齊聚在這裡,熱情而友善地招待他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想要用美酒和佳餚來為他接風洗塵,他們聽說過他的美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他相交。

    現在他們終於認清了笮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已不能將這消息傳揚出去。

    他們頭朝下,腳朝上,被人一個個拖出去,地磚上留下了長長的血痕。偶爾也有一兩個人死得不是那麼心甘情願,手指還會微微動一下,於是笮融的力士免不了再補上一刀。

    但在這個清涼而美好的夏夜裡,趙昱和他的屬下並不是這座城池裡唯一可悲可嘆的人。廣陵城如此富饒,財貨充足,趙昱在迎笮融入城時,將他治下如何豐饒安定講給了笮融聽,想要令這位貴客知曉他是一個多麼勤政愛民的地方官。

    但笮融想的是別的事。

    他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也不覺得治下富庶安寧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那些庶民知曉了塵世的樂趣,就不會對佛國有太多期盼了。

    廣陵人痴迷於財富是有罪的,但財富是無罪的,他想,待他選定一個落腳點時,他需要這些財富,蓋起更為盛大華美的浮屠寺,也可以將佛祖的意志傳播四方。

    因此在屠殺了郡守府的所有人之後,笮融下令部曲士兵在廣陵城內大肆劫掠,為他,亦為他心中的佛國。

    但他這些計劃暫時地被打斷了。

    “將屍體處理好,血跡清洗乾淨,”他平和地吩咐下屬,“吩咐下去,不要四處放火引人注目,過幾日陶使君的使者要來,我要在此設宴款待她。”

    陸懸魚和田豫帶著這二百兵士來到廣陵郡時,五月已經過了一半。

    沒有經歷過戰火的廣陵郡鬱鬱蔥蔥,男女布野,農谷棲畝,看著就討人喜歡。

    當她來到城門口時,笮融已經等在那裡。

    他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皮膚白皙,鬍子梳得十分整齊,穿著一身洗得褪色的細布紅袍站在城門口處,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她和田豫跳下馬來與他見了禮,她自稱是劉備麾下的偏將,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氣地稱她為“郎君”,半點沒有輕視她年紀小,地位低的意思,於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點。

    比起經歷了數度戰火的小沛與彭城,這座廣陵郡治明顯更加繁華一些,甚至讓她感受到了一絲雒陽的影子。尤其這裡已經在江蘇地界,空氣溼潤,地上的塵土也沒那麼容易飛揚,反而路邊總有長草繁花,看著甚至比雒陽還要順眼。

    廣陵太守前兩日有些急事離城去了鹽瀆,因此不能來接待他們。但這沒什麼關係,本來他們就是來尋笮融的,況且笮融也暫住在郡守府中,沒有半分不便。美中不足的是,這座城市有一點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她不知道是從這座城池裡散發出來的,還是笮融那些隨從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經歷過數場戰爭,也見識過數次屠城,而這兩者又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因此她特別熟悉那股氣息——血腥味兒,焦糊味兒,還有屍體腐爛發臭散發的味道。

    這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該有這種氣味的,下邳也沒有經過戰亂,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該散發這種氣味。她想,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因此有點疑神疑鬼了?

    “郎君在想什麼?”田豫靠近了一步,“看著有些恍惚不定?”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她小聲說,“你可以去看看兵士們。”

    她這話說得突兀,全無道理,因此田豫有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這不成,留你一人的話,我怕你亂說些什麼,惹怒了笮伯熙,若是轟你我出城,豈不難看?”

    她倒不怕……算了。

    陸懸魚招了招

    手,喚來一名軍士,小聲吩咐了幾句,要他傳令下去,看好兵士,不許亂走,更不許飲酒,時刻警戒著些。

    走在前面的笮融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酒宴當然是在晚上進行。

    太守趙昱的這間會客室確實挺不錯,方磚上的花紋繁複不說,白牆朱柱也以織物覆蓋起來,謂之“壁衣”,她探頭探腦地看了一圈織物,絕對稱得上“圖畫天地,品類群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間屋子打掃得還不算很乾淨。

    比如說在朱柱基座的死角里,還有一點沒有清洗乾淨的血跡,青磚的花紋上偶爾也能看到一絲刀劈斧鑿之後留下的傷痕。

    如果將那些織物撤下,她心想,這間客室說不定又是一副面貌。

    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樣穩,他的後背挺得很直,眼神又那樣靜,伸手向酒盞的姿態坦然又灑脫。

    “兩位旅途勞苦,”這位下邳國相微笑著舉起了酒盞,“請先滿飲此杯。”

    她舔了一點酒,除了血腥氣外,沒什麼怪味兒,但她還是在嘴邊沾了沾就放下。田豫倒是無所察覺,滿滿地喝乾了這一盞酒。

    笮融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悠然地打了個轉,先是看了幾眼陸懸魚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又看了幾眼田豫這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而後微笑著捋了捋鬍子。

    “二位來訪,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