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二十八章:商細蕊施計入程家

    商細蕊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棺材的形狀看分明瞭,裡面墊著黃色的綢。要是再往前走幾步,或許就能看到一雙鞋尖和一點花白的頭髮。商細蕊整個人落入極度的寒冷之中,冷得顫抖不止,他張開點嘴唇,從牙縫裡吸著氣,五臟六腑都被凍得哆嗦起來,痙攣似的抽痛!眼睛裡看出去的畫面逐漸模糊扭曲,轉變為濃烈瘋狂的色彩,直撲到他腦子裡!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程美心轉身對著一隻鏡框照臉,用手絹子抹去嘴角糊掉的口紅,準備接下來的一頓破口大罵。她就是故意刺激商細蕊,最好刺激得他再度動手,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以自衛的名義擊斃商細蕊,二奶奶也來不及發意見。可是誰知道,身後商細蕊連上前看一眼棺材的勇氣都沒有,筆直跪倒在地,膝蓋與青石磚碰出鈍響,讓人聽在耳朵裡,跟著吃痛。隨後,他喉嚨裡撕喊出一聲摧心裂肺的痛哭,或者說是咆哮,反正不是人動靜,是野獸臨死前的絕望。

    程美心在詫異過後,便幸災樂禍的,轉過身來合上粉撲抱著手臂,她可愛看這個!簡直要喜形於色了!旁邊二奶奶卻是渾身一緊,覺得商細蕊哭得可怕,真像是瘋了。程美心拍拍她的手,寬她的心,還說俏皮話:“張飛喝斷當陽橋,他是要喝斷奈何橋呢!”

    商細蕊痛得嚎啕幾聲,像極了被人攮過幾刀,割破了肚腸,血流一地,呼嘯之後,戛然而止,是人活活痛死了。程美心懷疑他別不是背過氣去了,抻脖子看究竟。那邊,商細蕊跪在地上,漸漸收攏起手腳,縮成小小的一個。他又開始哭,這一回是另外的哭法,從肺腑裡發出的呻吟,哭腔曳長,不是哭給人聽的,是哭給鬼聽的,一直要通到黃泉裡。

    二奶奶聽慣了孩子的啼哭,聽見商細蕊這一聲,眼淚當場就落下了。這眼淚絕不是原諒商細蕊、憐憫商細蕊。她是單單為了這哭,那麼純粹的傷心,人間的至悲。二奶奶不停地抹著眼淚,身邊的程美心,已經對商細蕊起了殺唸的,聽見這樣肝腸寸斷的哭法,竟也收住了譏笑,神情有些惻然,凡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不會不動心。

    還有人被商細蕊的哭聲吸引過來,蔣夢萍捧著她的大肚子,滿面心疼。從商細蕊在前院高喊程鳳台,她就聽見了,穿衣裳起床趕到這來,正看見商細蕊蜷縮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樣子。蔣夢萍的心也揪痛了:“細伢兒,是不是細伢兒?”她認得這個哭聲,和小時候的一模一樣,一邊哭著,一邊要往她懷裡鑽的。老媽子攙蔣夢萍跨過高高的門檻,但是蔣夢萍不敢上前,她懷著身孕,怕商細蕊傷人,只敢站在離他五步之遠的地方,聽著商細蕊哀哭。

    二奶奶擦乾眼淚,責怪似的說:“誰把舅奶奶帶來的!磕著碰著怎麼得了!快回去吧!”

    蔣夢萍不肯走,她從來沒有見過商細蕊哭成這樣,要把嗓子哭壞了,眼淚哭幹了,哭得無干的旁人也要跟著傷心落淚,憐惜霎時掩蓋掉以往的仇恨。她是即將做母親的人,對一個母親來說,沒有孩子的錯誤是不能原諒的,商細蕊現在可不是一個孤孩子的樣兒?蔣夢萍柔聲哄他:“你別哭,快起來,地上多涼啊!二爺未必挺不過來,我們想辦法治!啊?”

    程美心暗說壞了,蔣夢萍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軟嘴快!常常壞事!她快步走到門口,向外頭的衛兵招手,商細蕊一旦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必定發難,那時候,但敢妄動一根指頭,她就招呼人開槍!

    衛兵靜悄悄圍攏了來,屏息做好應對的準備。蔣夢萍心疼得一塌糊塗,猶未察覺,一手護著肚子,俯身將另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摸老虎一樣:“細伢兒,起來吧,再哭真要哭壞了。”

    商細蕊蟄伏半晌,忽然站起來,蔣夢萍沒防備,嚇得往後一仰,還好有二奶奶攙住她了。商細蕊幾步衝到棺材邊上,看到裡面空空如也,可是他並不像鬆了一口氣,或者要大鬧的樣子,他的眼神迷亂不定,喉嚨裡喘著低沉的氣息,喃喃說:“二爺呢?程鳳台呢?”他瞧也不瞧周圍的人,目光四下找尋:“你們把他藏哪兒了?”兜兜找過一圈,人們都退後開來避著他,他在屋裡找不到程鳳台的人,轉身就奔出去了!

    這裡別人可能不知道商細蕊的病根,蔣夢萍是知道的啊!她忘記自己身懷六甲,跟在後面舉步維艱地追,嚷嚷道:“攔著他!別讓他出門!”那些護院衛兵剛捱過商細蕊的打,現在見他一顆炮彈似的往前衝,誰敢去擋!著急忙慌要關門,關門也來不及了,蔣夢萍眼巴巴望著商細蕊跑出街外,攆也攆不上,喊也喊不住,自己累得一頭汗,對門房說:“快!你快去”她嚥了咽吐沫,撐著腰喘勻了氣:“去水雲樓!告訴他們,他們班主心裡犯糊塗了,去他常去的地方截住他!快去!”門房得了令,抹頭跑了。

    程美心後怕地對二奶奶說:“怎麼樣,我說這人是個神經病,腦子不正常!嚇人哇?”

    二奶奶眼看商細蕊跑沒了影,心有餘悸,慶幸他沒有傷人:“他這是瘋了?”

    程美心一手拉著憂心忡忡的蔣夢萍,一手推二奶奶的背,把她倆往屋裡帶:“誰知道呢?反正從來也沒清醒過。”輕描淡寫的口吻,引來兩雙憂愁的眼,大概還是商細蕊方才哭得打動人心的緣故,程美心明顯感到她們的擔憂與責怪,不滿道:“我也沒說什麼呀!開個玩笑,一拆就拆穿了,他自己帶著陳年的病根子,碰碰就發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誰吃的準他!”她臉上還是不以為然,只有痛快。

    水雲樓得到商細蕊瘋走的消息,聚集人手滿北平城的找,找來找去,連妓館都探遍了,一無所獲。商細蕊是無親無故的人,唯一一個哥哥行蹤飄忽,就是有人要為他出頭尋仇,也沒有名義。小來第一個坐不住,哭著去拍程家的門,要程家給個交代。外間雖謠言她是商細蕊的侍妾,然而一個像樣的名分也沒有,終究是個丫頭,程家完全沒有理睬她。水雲樓轉而請來範漣說話,範漣還沒張嘴,先挨姐姐一頓痛罵,罵他家裡姐夫重傷成這樣,他不急,反倒去急一個唱戲的,不知輕重。唱戲的跑去哪裡撒瘋,她們怎麼會知道?

    但是商細蕊畢竟是聞名天下的商老闆,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自有社會上的名流準備替水雲樓與程家說話。名流還未來得及出面欺負程家婦孺,商細蕊下午就找到了,不是特意找的,有戲迷到香山看紅葉,半山腰上遇見的。此時距離商細蕊失蹤兩天一夜,商細蕊身上帶著傷,帶著血,衣裳滾髒的,見了人也不說話,神色大有不對。杜七親自上山把他接回來,找醫生給他治,衣裳一脫,杜七氣得痛罵:“程家的娘們兒太狠了吧!程鳳台要死也不是你整死的,拿你出氣?”

    商細蕊垂著頭,給他吃他就吃,給他喝他就喝,吃飽喝足又要出門。杜七與小來攔著他:“上哪兒去?”

    “去香山。”商細蕊眼睛眺望遠處:“找二爺去!”

    杜七說:“你二爺在家養傷呢!”

    商細蕊執拗說:“二爺在香山等我。”

    杜七說:“他床都下不來!在香山等你?”

    商細蕊聲音發抖:“他就是在香山!”

    杜七與小來不禁對望,並在對方臉上看到驚疑,他們哪裡得知這裡面的淵源。看看商細蕊吃飯穿衣服一舉一動,再正常沒有,除了不大愛理人,像是情緒極度低落的鬱鬱寡歡——反正他從耳朵聾了以後,就不愛跟人搭茬了,這不算毛病呀!怎麼一開口,說的話那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