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二十五章:新戲

    程鳳台的愁悶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他發現商細蕊近來頗有點親共的意思,只見商細蕊擺手道:“用不著多操心,說話辦事挺上道的,察察兒跟著他們你就放心吧!總比跑去重慶強。”程鳳台笑道:“重慶怎麼了?”商細蕊擱下茶壺,悄聲說:“他們說河南發大水了,是政府扒的堤。”

    程鳳台含笑瞅著他,不露聲色:“真的啊?我怎麼聽說是日本人乾的。”

    商細蕊低頭挑寶貝:“你知道什麼,我們梨園的消息最靈通了。”商細蕊不懂得保存字畫古董的竅門,幸虧是北平的氣候,比較乾燥,字畫墨跡未有大損。他將歷年得賞的金銀元寶歸於一類,又從字畫裡挑挑揀揀選出幾件,喚過小來,吩咐道哪一樣送到哪一家,見著人該說什麼話。小來一一點頭記下。其中有一把裝在織錦扇套裡的摺扇,騷裡騷氣的,像女人與墨客的把玩。

    商細蕊拿在手裡顛了顛,特意說:“這個,送到薛千山府上。要是他的太太姨太太出來待客,你別多話,非得交給他本人。”

    程鳳台疑心老大,抽過扇子打開看,一面平淡無奇的蜜蜂芍藥圖,落款有點意思,是杜七,程鳳台立刻就明白了。

    商細蕊說:“薛千山給你什麼你都收下,別替我謙讓。”小來答應著去了。

    程鳳台道:“杜七該和你生氣了。”

    商細蕊不以為然:“他生的氣還少嗎,氣過了也就得了。”

    程鳳台笑道:“缺錢缺成這樣?你有哪兒要花這麼些?”

    商細蕊說:“我啊?我準備湊錢買個大飛機,炸日本人,靈不靈?”

    商細蕊說慣了胡話,程鳳台根本沒有把這句話當真聽,笑了笑,緩緩說道:“真缺錢,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也聽說了,河南那邊發大水不太平,不夠費心的,不如把地契押給我,我這就兌出五年的現錢。”

    商細蕊愣了愣神,接著便打開一隻錦盒,盒子裡面裝了許多契約合同,他翻了一會兒抽出地契與長工們的身契,嘟囔道:“放我點錢還要抵押,你也太精了,拿去吧!”

    程鳳台把契約折一折塞兜裡:“以後田上的事你就別管了,好好唱你的戲。一個班主當的就夠嗆,你還想當地主。”商細蕊自認無能,沒有犟嘴。程鳳台順手撥弄錦盒,忽然哈地笑了一聲,撿出一張來:“你看這是什麼?”

    這是商細蕊當年的賣身契,人販子假做商細蕊的孃舅,按下一枚碩大堂皇的指印,在那枚指印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紅點子,年幼的商老闆被捉著小手按上去的。年頭久了,指紋糊了,變成一顆實心的紅痣,正是戲裡楊貴妃的眉間一點。商菊貞臨終前發還各人的身契,別人得了之後,立時就在燭前燒了,這種東西既是恥辱,也是後患,是不光彩的底細。唯獨商細蕊,蘸墨打了個大叉以示作廢,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總還留著它。

    程鳳台拿著看了又看,笑道:“這一張也給我吧,多稀罕。”

    商細蕊眼皮子朝他一夾:“這有什麼可稀罕的,合著上海灘的大少爺,什麼都沒見過。”

    程鳳台看了又看,當真貼身收起來。商細蕊道:“失效的啊,你留著也沒用。”

    程鳳台逗他:“那你再給我寫一個管用的。”

    商細蕊竟然點頭:“行,我再給你寫一個。”說著,打開印章盒子的尾端,手指在印泥裡抹一抹,伸到程鳳台面頰捺下一個觸目鮮紅的指紋。本來是開玩笑的話,開玩笑的事,沒有任何緣故的,當商細蕊的指尖碰到程鳳台的臉,兩個人心裡卻同時打了一個哆嗦,那股子酥麻與戰慄從心縫兒傳遞到渾身髮膚,人就愣住了,這一捺紅印子,好比是商細蕊手指尖撳出的血,落在程鳳台的魂魄上了!

    二人怔忪之間四目相望,眼睛裡沒有一點玩笑了,商細蕊有著不好的預感,匆忙收了手,那指印在程鳳台臉上勾出一個撇。

    程鳳台說:“察察兒的下落有了,再等等,最遲年底,我就得走了。”

    商細蕊問:“走哪兒去?”

    程鳳台說:“先回上海,然後去香港,也可能直接去英國。”

    商細蕊問:“幾時回來?”

    程鳳台一點磕絆都沒打,便說:“仗一打完,我就回來。”

    商細蕊點點頭,程鳳台還是說出來了,他早有著心理準備,戰爭一起,周圍有錢人賣房賣地的逃,程鳳台縱然敢於捨命陪君子,到底還有那一大家子婦孺離不開他。程鳳台感覺到商細蕊情緒低落,忍不住含笑覷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一塊兒去,就當走穴?”

    這一問把商細蕊問炸了,手中的玉器往地上一頓,指著滿地的寶貝:“要不然,這些都歸你,你留下?”他說這話的時候,喘著粗重的氣,急赤白臉的,程鳳台也就不響了。商細蕊原地轉悠幾圈,飛起兩腳踢開金銀財寶,又朝程鳳台肩膀一踢,或者說是用力點了一下,程鳳台當即仰面一倒。商細蕊合身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子,眼睛都紅了:“我有的都給你!啊?你留下和我過?啊?”

    程鳳台一點兒也沒有氣他撒野,反而滿心的疼惜,摟著他的脖子把他夠下來,兩個人額頭相抵。程鳳台笑道:“我躲躲日本人,又不是不回來了。”商細蕊眼淚開了閘,摟著程鳳台又親又蹭,把他腮邊的一點紅揉化了吃掉了,還覺得不夠。

    程鳳台過兩天來看商細蕊,正趕上他耳朵不好使,在家裡歇戲,眼見程鳳台帶來兩名工人與一棵樹,往院子裡挑了個地方,腳尖點兩點石磚,工人便上前撬磚。商細蕊搖著扇子走出來看他們栽樹,拉長了戲音戲謔道:“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程鳳台站在臺階下,仰頭在他耳邊說:“給你送支票,再給你添棵白梅樹!”商細蕊聽不清,收下支票點頭:“好。”等梅樹栽得了,程鳳台親自在樹根下繞一圈踩實土地,又對商細蕊說:“這是棵真白梅!”商細蕊一無所知,仍然點頭答應:“啊!好!”這要放在過去,他一定大發雷霆,因為這棵樹額外佔據了練功的場地。程鳳台看出商細蕊的聾,取來紙筆寫下白梅二字拴在樹幹上隨風昭示,兩人便在新樹下吃飯。他們又快樂起來,好像離別遠在天邊。程鳳台說:“改天耳朵好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帶你出去逛逛。”商細蕊一見程鳳台動嘴皮子,就帶著微笑說:“好。”總之,程鳳台說什麼都好。

    過兩天程鳳台沒等到商細蕊的電話,自己就來了。商細蕊終於湊夠了買飛機的錢,由那位照顧韓先生養傷的時髦女子來取。好幾十斤黃貨,女人還穿著高跟鞋,芊芊腕子一手一隻,提起皮箱健步如飛,簡直是個有內功的練家子。她一徑走,一徑同商細蕊客氣:“留步吧!別送了!哎!您這份愛國心可真是,商老闆,我服您!外頭傳的那叫什麼胡話呀!我都替您生氣!行了,快回吧!叫人看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