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二十四章:商郎不離戲怒救女孩

    這樣信誓旦旦的口氣,商細蕊不禁認真朝他看了一眼,思索說:“我想起來你是誰了,那年孫主任的堂會,你是延安的韓”然而還是忘了韓先生的全名。商細蕊對政局雖然一無所知,來往的顯貴談論起來,難免聽見一句兩句,於是跟著這邊的要員們將這股革命勢力稱作“延安那邊”,接著忖忖今天的事,他驚訝道:“我大哥入夥了?”

    韓先生笑道:“大爺不和誰一夥兒,大爺是為了大義。”

    商細蕊點頭:“我也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大義。”韓先生跟著笑起來,捂住受傷的肚子,與商細蕊漫步交談。這位韓先生是真會說話,說時局,說政府,說民生,軟言軟語的話音裡暗含雷霆氣象,撩撥得商細蕊豪氣干雲。韓先生的延安政府到底是怎樣一個宗旨,商細蕊不太明白,救濟窮人和抗擊日寇,商細蕊聽懂了,當場許諾要給韓先生一筆贊助。韓先生抱拳笑道:“商郎好意心領了!說這些,不是為討餉,只望商郎諒解大爺,不要因此傷了兄弟和氣。”他嘆道:“敵強我弱,日後不知要經歷多少苦戰。凡是有骨氣的中國人,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大爺搭救江湖朋友從來不惜性命,何況在家國大事上呢?那更是出生入死了!起先不告訴商郎知道,也是怕你年輕藏不住事,反而露餡了受牽連。”

    商細蕊笑道:“大哥是好樣的。”他回想自己這一年的遭遇的暗算,某些同行對他一向不友善,可從沒有這樣狠毒過,是日本人帶來的這個壞世道,把好人逼得作惡,惡人只有更惡。商細蕊說:“給你們贊助不為別的,國家要真被日本霸佔上,難保以後只許唱日本戲。日本戲又難看,又難聽,我可唱不了。”韓先生髮笑,商細蕊又道:“七七之後,我給政府捐過大飛機!現在政府撤走,想捐沒處捐了。同是抗日,你們拿著一樣。”

    韓先生抱拳:“既這麼著,多謝商郎!”

    商龍聲與韓先生等人扶靈歸鄉,眾人也該返程了。商家哥倆再度對面告別,似是還有千言萬語,最終也沒能說成,唯有互道一聲保重。商細蕊一直目送哥哥走遠了,一回身,眾人望向他的複雜疑慮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兩廂裡撞了個頂頭碰。平時為人軟和的,此時尷尬地撇開眼睛,平時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細蕊的眼光不退反進,更添了挑釁的意味。商細蕊不怕他們的審視,昂首闊步的往前走,人們略略讓開,單給他闢出一條道路,不知是誰在他走過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細蕊仿若未覺,反正他是聾慣了。

    商龍聲前腳走,商細蕊後腳搬出小公館,與小來住回鑼鼓巷,怕的是萬一運藥路上事發,不要連累了程鳳台。他嘴巴很嚴,小來與趙媽當然什麼緣故都不知道,只當他要回去排練新戲。但是搬走好幾天,算日子程鳳台早該回北平了,居然連個人影子也沒見著,打電話去問,趙媽也沒有程鳳台的消息。

    商細蕊最後是在水雲樓裡聽到程家的近況。他們說程二爺那個黃眼睛黃頭髮,摸牌手氣很好的妹妹不見了,八成是跟男同學私奔了,也或許是遭到綁票,總之一個大姑娘下落不明,趕上這兵荒馬亂的,不會是個好下場。程鳳台當然是急死了,懸賞出天價尋人,就連日本人也在幫著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無音信。

    這天傍晚,程鳳台終於來到鑼鼓巷的商宅。小來給開的門,見到程鳳台,先驚了一驚,盯著他簡直說不出話來。程鳳台伸手撈撈頭髮,向內一望,廳里門簾半掀,可以望見屋內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闆有客吶?別驚動他,我在外面坐會兒。”說著坐在院內冰涼的石凳上定定出神,牆外槐花被風一吹,落了他一肩一頭,他也沒知覺。

    商細蕊出聲道:“崔師姐別忙了,這丫頭我不收。”他頓了頓,儘量柔和著說:“小孩兒,出去找你小來姐要果子吃,我和你娘說說話。”一個小女孩兒應聲跑出來,梳著兩條麻花辮子,穿紫色帶花的布衣布鞋,像畫片上的小人似的活潑潑的。見到程鳳台坐在外面,也不認生,大大方方朝他一笑。程鳳台現在可見不得小女孩子,他像失落了骨肉的祥林嫂,看誰都是他家的阿毛,倉促間想回給小女孩一個笑,可是他好久沒有笑過了,臉皮都僵了,微笑還未完成,小女孩已經跑開去找小來。

    屋內商細蕊的聲音:“二月紅以後,我不收女徒弟。”

    崔師姐說:“我聽說了,水雲樓接連嫁走幾個坤伶,違約銀子值不多少,白費了你的心血,想必你是蝕本蝕怕了。不過我的這個丫頭,是可以放心的”

    商細蕊打斷她的話:“不,不全是因為這個。”靜了一會兒,方才續上:“戲子在唱戲之外,是什麼樣的情形,要遭什麼樣的罪,崔師姐是行內的人,不好啟齒的話,我不說,師姐全知道。”

    崔師姐默不作聲半晌:“這行縱然千難萬險,有你保著她,我信得過。”

    商細蕊失笑道:“我啊?我都保不住人罵我,打我,殺我呢!外面把我說得不是個人德性,難得師姐偏心高看。師姐喝茶。”

    兩個人停了一歇,喝過茶,商細蕊說:“李老闆先前勸我早日封箱另開張,做點小買賣,我沒有聽,但可見李老闆多麼不中意梨園行。”

    崔師姐道:“從著他的意思,幾個小子唸書念得好好的,只要他們爭氣,讀到博士我也咬牙供!可是幾個丫頭”崔師姐嘆氣道:“還能指望她唸書做官不成?她哥哥唸書要花錢——你別急,我知道你會幫襯,這一向就破費你無數了!可也須得知道救急不救窮的道理,天長日久的,如何是好呢?”

    商細蕊笑道:“一樣是你親生的兒女!哪有賣丫頭供小子的!這也太偏心了!說實話,今天來的要是她哥哥,我就收!”說著聲音低下去點:“男孩子心大氣力大,有點功夫在身上,遇到難事還過得去。姑娘再潑辣,真到了那個地步,只有受欺負的份!咱們都別造孽了吧。錢先花著,往後的生計,有我替你想辦法。”

    程鳳台在外聽著他的話,滿心裡發酸。商細蕊從前一直不肯承認戲子受欺負,只一味的蠻橫與要強,經過這些歲月,他終於是吃足了人世間的苦辣,話語裡知人情,懂世故,反倒教人悵然了。

    崔師姐碰了軟釘子,喚來孩子告辭。程鳳台繞到後廂房裡避了一避,等商細蕊送客迴轉,他已進臥室枕著被窩躺在床上,臉色憔悴得一塌糊塗。商細蕊道:“剛才我就看見你了,崔師姐不是外人,躲什麼?”

    程鳳台道:“心裡煩,不想見人,見了淨瞎客套。”

    商細蕊知道他煩心的由來,坐到床沿,一手搭著他膝蓋:“察察兒還沒找見?”程鳳台瞪著床頂子發呆。商細蕊道:“不然,讓我這兒江湖上的朋友查訪查訪?”

    程鳳台長嘆一聲:“討債來的”

    程鳳台從曹貴修處回到家時,察察兒已經失蹤三天,她留下手書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要和哥哥從此一刀兩斷,家人不必來找。二奶奶急得幾乎暈過去,內院門禁一向很嚴,察察兒悄無聲息逃家,裡面必然有個裡應外合的內賊,查來查去,是老葛閨女打的掩護,鋼琴教師做的外援。二奶奶急歸急,但是有一線清明堅定的念頭不可動搖,命令範漣暗暗查找,不許鬧出風聲來,因為“察察兒要是私奔走的,壞了名聲,美音和鳳乙以後可還怎麼嫁人?”

    找人這種事,大張旗鼓未必找得到,暗地裡悶聲找,便是更無希望。範漣在政府軍警中的人脈大多撤退重慶,范家勢力減多了,同時又要遵從姐姐的吩咐掩人耳目,最後的結果,不但屁也沒撈著,還被程鳳台回來後一頓臭罵。程鳳台怪二奶奶竟把虛無縹緲的名節看得比察察兒的安危重要,錯過找回妹妹的最佳時機;二奶奶卻怪程鳳台不該同日本人勾肩搭背,上樑不正敗壞門風,導致察察兒在家待不住了。夫妻倆互相埋怨,哭天抹淚大吵一架,吵得比什麼時候都兇,吵完想起搜查察察兒的物什,看看有沒有落下線索,這一搜,竟搜出許多共產革命方面的書籍和筆記,寫得滿紙白日夢。程鳳台順著筆記默讀片刻,從中找到兄妹決裂的由來,越看越氣,當場堆到院子裡付之一炬,轉過身,把兒子和四妹看的書寫的字也全部翻檢一遍,略有嫌疑的都給燒了,並且細問了察察兒平時與他們說過什麼話,回答不清的統統捱罵。孩子們確實冤枉,察察兒其實不大和他們說話,嫌他們幼稚愚蠢,她的思想曾經和程鳳台說過一點,只不過那個時候,程鳳台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