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出好戲

    程鳳台聽明白了,合著是打算先團結他,再消滅他,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還好下一幕戲開場,也容不得他犯嘀咕了。後面的劇情比之前那兩段精彩得多,主角夏老三為哥哥復仇不成,落進冤獄。在獄中半年,夏老三結識一位滿腦子新思想的智者,有幸聆聽許多真知,好比被仙人點過指頭的一塊頑石,就此開蒙。在智者的引導下之下,夏老三出獄後苦心讀書上進,教書育人,一直到日軍侵華,智者死於戰火,夏老三冒險斂屍祭奠恩公,之後拋家舍業投筆從戎,獻身於抗戰。人物鮮明,劇情曲折,居然有點基督山恩仇錄的味道,堪稱是程鳳台看過的一流話劇,於是也忘記了自己可能被消滅掉的隱患,熱絡地和曹貴修議論故事。

    曹貴修得意地說整本戲都是老夏獨自一個人編的,程鳳台笑道:“夠在大城市當個編劇了。”曹貴修不以為然地反對:“編劇能有多大點出息,他在我這,出息大了!”看得出來老夏在隊伍裡威信很高,負責著思想建制,程鳳台卻覺得這個人才華之外,言語十分蹊蹺,他是和“那邊”打過交道的,領略過“那邊”的風格,猶豫了一下方才低聲說道:“有一句話,我說錯了大公子別罵我。”曹貴修點頭:“小娘舅請說。”程鳳台說:“這個老夏,看著有點兒”程鳳台一砸嘴,很難形容似的笑了:“有點兒赤化啊!”

    曹貴修彷彿很榮幸老夏的身份被識破,臉上越發得意起來,笑得程鳳台毛骨悚然。曹貴修違背父命去抗日,已經是一樁大事,如果投共,那又添了另一樁大事。程鳳台當時就坐不住了,曹貴修連忙按住他的手:“小娘舅放心!就是借他點精氣神,絕不許他在隊伍裡搞動作。”又笑道:“前陣子我看了他們不少書,要論整風提氣,我們是差遠了,還得向人家學!不吃苦,沒決心,打不了仗。人家是真能吃苦!”

    為什麼國軍隊伍的風氣比赤化分子差遠了,曹貴修不去細想究竟,只粗暴的複製那一套教化模式,是否高明不知道,短期來看,收效甚好。程鳳台既不是教育家,也不是軍事家,叮囑幾句要謹慎的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散戲之後程鳳台與手下人回鎮子裡歇下不提,第二天一早告辭啟程,曹貴修過來陪一頓早飯,老夏也跟著一起來了,考校過臘月紅的功課後,兩手搭在臘月紅肩膀,把他推到曹貴修跟前來,誇獎道:“師長!這是根好苗子!我說一晚上認十個字就很不容易,他認了能有三十多個!您要看不中他做副官索性就給派給我吧,我這正缺幫手,這麼聰明的孩子,機靈勁兒的,教上一個月就能幹活了!”

    曹貴修舉筷子擺擺手:“少打我的主意!那群當兵的都是豬腦子?我的人就這麼香?”

    程鳳台聽見這一句,就知道臘月紅的前途靠譜了。曹貴修果然轉頭說:“臘月紅這個名字忒風塵氣,你本命叫什麼?”臘月紅搖搖頭,他是貧家之子,從小貓兒狗兒的叫著,本姓都忘記了。“那跟我姓吧。”曹貴修掰下一塊饅頭,一邊吃一邊說:“你從商老闆院子裡出來的,這又是四月份,就叫曹四梅。”曹四梅不用人提點,歡快地應了。

    飯後趁早,曹貴修一直把程鳳台送出鎮外,兩個人反覆確認了未來那樁大事的細節。程鳳台笑道:“說不想出國,鬧到最後,還是得走。”曹貴修說:“也不一定,曹司令哪天真的叛國了,日本人大概封個皇商給你噹噹。”程鳳台說:“饒了我吧,真有那天,我就更得走了!”曹貴修默了一默,友好地搭著程鳳台的肩:“不管事成事敗,我不會連累小娘舅。”這句話程鳳台聽過算數,並沒有當真相信。坐到車子裡面預備上路,曹四梅也不說來答謝程鳳台從中成全,與程鳳台作別,全像不認識似的站在曹貴修身後,立時立刻入了副官的戲,可見是個過河拆橋的無情人。程鳳台本來和曹四梅也沒什麼說的,見他這副派頭,偏要喊他過來敲打兩句,道:“小唱戲的,你在水雲樓真沒學過字?平時是誰在後臺念報紙給商老闆聽的?”曹四梅臉上一窘,慌張地朝後看一眼,怕給曹貴修聽見了。程鳳台沒有多餘的話,冷笑一笑,便讓老葛開車走了。

    車子開出縣外,一路上順風順水的,但是兩個大夥計竊竊私語之外,屢屢回頭,偷眼望一望程鳳台,像是有難言之隱。程鳳台閉目養神巍然不動:“有話就說,怎麼鬼鬼祟祟的。”

    “二爺,興許是我們看錯了,您別當真。”其中一個大夥計猶豫道:“我們看著曹大公子軍營裡有幾個兵,很像當年劫了我們貨的軍匪。”

    程鳳台猛然睜開眼:“看仔細了?”

    大夥計說:“那幾個兵見了我們就低頭躲開了,後來沒再出現過。”

    程鳳台大喊一聲停車,前後一忖,曹貴修要掌握程鳳台的走貨路線和時間,那不費多少力氣,因此勾連外人朝他下手,也很容易。難怪曹貴修過去對他不假辭色,但從曹三小姐結婚後就變了態度,婚禮上還給他立正敬禮呢!這是給他敬禮嗎,這是在給錢敬禮啊!程鳳台想到這裡,氣得牙癢,倒不是心疼損失的錢,是氣曹貴修不該謀了財又害命,打死他得力的夥計。可是事情過去這幾年,現在兩人又屬同盟,再去調頭找晦氣,好沒意思,招呼老葛重新上路,對兩個夥計輕描淡寫的說:“這事我知道,那一支劫貨的部隊去年教大公子收編了。”夥計們信以為真,沒有追問。程鳳台窩在汽車裡忿忿地想道,本來冷眼看出曹四梅不是個安分的人,怕給曹貴修找了個麻煩放在身邊,現在看來,這倆人一個心狠一個手辣,般配著呢!以後誰咬著誰,都是為民除害!

    程鳳台揣著一肚子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商細蕊在北平,也正面臨著一件大事。商龍聲把弟弟叫來鑼鼓巷的宅子,單單兄弟二人守著一壺茶說話,天氣落著點小雨,臥室裡有陌生男人咳嗽和女人細語的聲音,商細蕊盯著門外淅瀝瀝雨絲沉默半天,在那不聾裝聾。四喜兒終於瘋死了。他活著的時候,梨園行給的援助有一搭沒一搭的,嫌他自作自受,是個無底的窟窿洞。等他死了,梨園界倒隆重對待起來,要替他好生操辦操辦,至於誰來主持這樁白事,大概因為要花錢的緣故,大家都挺謙讓。商龍聲的意思,是要水雲樓出頭。商細蕊不接話,他不願意。以四喜兒的所作所為,商細蕊在他落難的時候肯遞一隻饃饃給他,就算仁至義盡,其餘再多一點的交情都沒有了。

    商龍聲說:“我知道,四喜兒那樣的人性,這幾年你在北平待著,沒少吃他的虧。”商細蕊吸吸鼻子,不講話。商龍聲說:“這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商細蕊疑惑地扭頭看向商龍聲,商龍聲闊著腿撐著手,一派氣概地端坐著。此時臥室竹簾一掀,走出個朱唇粉面的時髦女人,女人手中端一隻盥洗的銅盆,向商細蕊微微一點頭,冒雨將盆中殘水潑在梅樹根下。商細蕊眼尖地發現那盆中殘水竟帶著血紅色,等女人轉回身,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商龍聲這次來北平,來得蹊蹺,彷彿是在進行著什麼秘密的行動,商家班被他拋在天津,聲稱是投奔弟弟來走穴的,可是很少登臺,也很少與商細蕊見面。獨個兒住在南鑼鼓巷的空宅,一大筆一大筆支著錢花,那陣子商細蕊聽見屋裡有女人的聲音,想必就是眼前這一位,而現在,屋子裡應該還藏著一個傷員。商細蕊走過江湖,商龍聲瞞不了他。

    商龍聲沒有打算瞞他,直說道:“有一個兄弟犯了日本人的忌諱,躲藏在我這裡。我想趁著四喜兒辦喪事,讓他夾在人堆裡混出城。”

    商龍聲的俠肝義膽是梨園行公認的,為兄弟甘冒風險,這不是第一回。商家門風如此,商細蕊也是當仁不讓,默然想了一想,道:“我得先見見人。”屋裡人聽見這話,不等相問,主動讓年輕女人打起竹簾恭候。商細蕊撩起長衫就進去了,床上半臥著一個病中的男人,首先拱手對他虛弱笑道:“商郎,我們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