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一十三章:臨行

    商細蕊微微露出點目瞪口呆的樣子,非常沒法理解,居然有人會厭棄自己的造詣,厭棄自己吃飯的手藝。楚瓊華臉上發起狠勁,擲了菸頭,說:“我下了臺,想當個真男人。為什麼不行?班主,你說為什麼就不行?”說著竟抽了自己幾個耳刮子,商細蕊急忙握住他手腕舉在半空。楚瓊華剛出道時曾有過流言,流言說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約他開旅館,楚瓊華倒是赴約了,可是等到寬衣解帶,辦起事來卻不行。富小姐轉頭把事情宣揚出去,說他是生面粉摻顏料做的看菜,使他淪為一時笑柄。商細蕊想道,楚瓊華身上對女人不行,心裡對男人不行,長了這麼個好模樣,其實幹啥都不行,頓失許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對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愛。想到這裡,慢慢鬆開楚瓊華的手,安慰他說:“這沒什麼的,你多多的攢些錢,回頭在水雲樓挑個乾兒子,我給你做主。”楚瓊華又是悽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雲樓如果還有兩個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臘月紅。商細蕊猜到他們閒不住嘴,悄悄推門進去,想捉幾個出頭的椽子削兩下子,誰知他們已經改了話題,不再談論楚瓊華,正在說南京撤退,中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南宋。別看臘月紅區區一介戲子,武生的戲碼全是歷史有關,經過杜七說戲,他現在也很懂了,說道:“日本人野心這麼大,絕不會和中國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軍隊在外面,遲早作亂。哈哈,這可是個逐鹿中原的好時候啊!”

    商細蕊熱衷一切高談闊論,聽了長見識。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戲子發表的高見,不知在哪聽見的一嘴,到後臺來學話,臭嘚瑟,提起一腳踹在臘月紅屁/股上:“兔子都攆不上你還逐鹿!非得要我貼張紙條,莫談國事?快滾去上妝!”他趕走臘月紅,接著聽師兄弟們清談,大家也都覺得局勢越發的不好,然而國運究竟如何,又不是幾個戲子可以得知的了。

    這事過去沒有幾天,南京的崔師姐拖兒帶女找到水雲樓後臺。商細蕊得到消息,先去鑼鼓巷接商龍聲。商龍聲遮遮掩掩的不許他進屋,而屋裡居然有女人的聲音。商龍聲這回來北平,本就來得蹊蹺,無緣無故小住下來,商細蕊現在懷疑是為了女人,不免替小來嘆了口氣,老實坐在院子裡不敢亂瞧亂看。一會兒商龍聲走出來,形色匆匆的,崔師姐一個人帶著孩子來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瑤不妙了。

    崔師姐披頭散髮,幾個孩子也形同乞兒,是個逃難的樣子。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訴說沒想到。沒想到,她和李天瑤賭氣發狠的結了婚,這十幾年裡打打鬧鬧,沒有過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關頭,李天瑤竟然能夠犧牲自己保護她。

    李天瑤死得冤枉,一家人本來已經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傷兵。李天瑤仗著有功夫在身,掩護妻兒逃出生天,自己連頭蓋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了。崔師姐路上吃了無數的苦,夭折了一個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錦師父身邊的琴師喬樂捎帶著他們上京,才免於全軍覆沒。崔師姐說到後來,還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龍聲和崔師姐從小長大,和李天瑤又是特別的要好,此時鐵打的漢子也不禁落下熱淚。商細蕊面紅耳赤騰地站起來:“李老闆真的死了?師姐你看錯了吧!他功夫那麼好!”說著竟一撩長袍:“你們從哪條道來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龍聲一把拽住:“三兒!別添亂!”商細蕊眼睛發紅,嗓子帶著哭腔說:“總得有個人替他收屍吧!”李天瑤那幾個大些的孩子聽到這話,放聲大哭。

    水雲樓沉默許久,眾人心有慼慼,不知道淪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聽崔師姐說日本兵在南京城裡隨意的殺人,加上現在十二月末的天氣,南京雖不如北平這樣冷,打起仗來缺衣少食,也是過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師姐找到水雲樓,譬如回到孃家,水雲樓平時尖酸自私的戲子們,此時對她也很友愛,帶母親孩子洗澡吃飯,照顧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兒寡母,預備重謝護送他們的喬樂。喬樂聲稱看著錦師父和劉委員兩個在一起,就覺得很討厭,偏偏要自己一個人去重慶,順便來北平吃爆肚,見朋友。他一賭氣,陰差陽錯救了崔師姐孃兒幾個的命,居功至偉,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謝,反而拿出一本書遞過來,做了個帶話的人:“你錦師父讓我告訴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戲歇一歇,這裡是水雲樓的安置費。要不願意歇戲,這就是路上的盤纏,不妨把水雲樓帶去重慶,一應的劇院宅子,錦師父包辦了。”

    商細蕊第三次看見梨園春鑑,一次比一次出現得不可思議,喬樂想是偷偷閱覽過了,裡面的情色描寫讓人害臊,見商細蕊翻開書,他不自在地別開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頁,夾了一張支票,蓋著劉委員的印鑑,手面不小,不算虧待了商細蕊。商龍聲也看見了,盯一眼商細蕊,不做聲。

    商細蕊合上書還回去:“勞您轉告錦師父,書裡寫的都是假的,我沒有幹過那樣的事。我不歇戲,也不想去重慶。”

    喬樂不肯接書,面上露出一點體諒:“商小子,我在梨園行混了一輩子,看遍了滿天下的藝人。你是香的臭的什麼樣兒的人,打我眼前一過,不用開口,我就心裡有數。書裡這些話不但我不信,你錦師父也不信。可是事到如今吧——和你實話說了吧,這也不是錦帛兒的意思,是你那位乾爹老大人,聽見風言風語,不樂意了。”他轉頭向商龍聲,低聲說:“這話傳得太不好聽,本來嘛,桃色新聞不稀奇的,壞就壞在摻和了日本人在裡頭,鬧得現下人人都知道了,說是劉委員的乾兒子投了日,這哪成啊?這不是扽了老頭子的肋巴骨嗎?就不如去重慶的好,成全了老頭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閒話。過個三年五載仗打完了,又回來了。商老大,您也勸勸你兄弟,這沒什麼可犟的呀!”

    商細蕊不等他哥哥開口相勸,把書硬是塞到喬樂手裡,道:“謝謝您的好意!我乾爹這是被造謠的王八蛋氣糊塗了。我又不是個俊丫頭,還能把日本人哄上手。俊丫頭也沒這麼妖,那得是狐狸精啊!等過兩天干爹想明白了,準得把我從重慶攆回來,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點事吧!”

    喬樂看看商龍聲,商龍聲不說話。當哥哥的不說話,外人還怎麼勸,真是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喬樂把書卷成一筒,插在袖子裡,腦袋一顛一顛的走了。

    他走後,兄弟兩個找館子吃飯。席間商龍聲燙了一瓶黃酒,突然說:“去重慶也好。”

    商細蕊悶頭的吃:“我不去。”

    商龍聲不說話,等他解釋。

    商細蕊說:“我不單不去重慶,我哪兒都不去。京戲的根在北平,去了別的地方,戲就荒了。看看薛蓮和江河月,死了的李天瑤,多好的角兒,離京以後的戲怎麼樣,還不夠明白嗎?”

    商龍聲默了半天,把燙熱的黃酒往喉嚨裡倒,酒溫柔和順的,他卻像辣著了似的皺眉閉目,隨後又斟滿了杯子,舉起來說:“哥沒你出息大,唱戲就這麼回事,商家的聲譽都落在你身上,從小學戲苦裡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爭的臉,替商家打出的名號,大哥心裡很敬你。”

    商細蕊連忙嚥下嘴裡的肉,擱下筷子與商龍聲碰飲一杯,臉上吃得紅噴噴的。商龍聲接著說:“三兒,爹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臉,你爭著了,如今全中國有幾個人不知道商老闆,夠對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為自己活著,肩上的這股勁兒,是該卸一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