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一百章:世家焉知草根苦

    程鳳台模模糊糊問商細蕊:“明天的堂會,他今天來做什麼?”

    商細蕊翻個身夠到床頭藏著的一塊巧克力,胡亂剝開那錫紙,眼睛閉得牢牢的,嘴裡已經吃上了,一邊說:“他也預備露一嗓子,請我指點指點他。”

    程鳳台不往心裡去,想讓他乾等著就乾等著,打了個大哈欠繼續睡,忽然一想哪裡不對,跳起來趿上拖鞋就下床了:“這王八蛋一定是找藉口看孩子來了!”果然從奶孃房裡揪出了範。範漣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程鳳台像喝狗似的把他往外趕。但是範漣愛孩子的心實在太深了,竟壯起膽子,一把扣住程鳳台的兩隻手端在胸前,哀求道:“姐夫!再讓我看她一眼!就一眼!”程鳳台氣得大罵:“快滾!”

    商細蕊慢悠悠嘬著巧克力,在範漣身後一搭他肩膀:“你快放開二爺,別等我動手。”

    範漣心裡打了個寒噤,鬆開程鳳台灰頭土臉地下樓去了。程鳳台仍然追在後面罵:“看看你這無賴相!也配是范家寶的當家!當初怎麼跟我說的?現在反悔了,還是個男人嗎?既然這麼稀罕鳳乙,我今天就把她還給你,你帶回去吧!”

    範漣立刻腆著臉討饒:“我是她親孃舅不是?舅舅看看外甥女還不行?”

    程鳳台怒道:“不行!”

    商細蕊在後面接了一句:“除非給錢!”

    程鳳台和範漣齊齊回頭看向商細蕊。程鳳台與商細蕊相識四年,範漣則更早,他們從來不知道商細蕊竟是一個財迷,並且在短短几天之內反覆的訛人錢財。

    範漣覺得這是個主意:“那好辦啊!看一次包一個紅包!”

    商細蕊給劃了個價:“少於八百的不要!”

    程鳳台朝著商細蕊瞪眼睛:“不許多嘴!”他去喝咖啡吃麵包了,範漣湊到商細蕊身邊,以一種洞悉內情的神態悄悄笑道:“蕊哥兒,怎麼樣,上海灘的大少爺不好養吧?”

    商細蕊橫他一眼:“要你多嘴!”

    範漣花了大價錢把商細蕊請了來,沒想到第二天唱堂會,主角反而不是商細蕊。商細蕊的恩師之一,崑曲名伶姚熹芙從四川來北平了。商細蕊帶著程鳳台一到會館,就看見她穿著一身金光燦燦的紫紅織錦旗袍在那應酬同仁,她雖然是背轉著身子,光是聽見這嗓音,商細蕊也能認出這是誰,起先心裡還不大敢信,因為向來做了姨太太的女伶對舊業總有一種忌諱,恨不得和梨園一刀兩斷,絕不回頭,而且四川路途又周折直到鈕白文跑出來一疊聲的迎接他說:“商老闆來了!商老闆看看這是誰!”

    姚熹芙十幾歲就從蘇州來北平,今天就像回孃家一樣,在場沒有她不認識的。她早早來到這裡,和老朋友們說了好半天的話,這時候見到商細蕊,也是分外驚喜:“蕊官兒!都長這麼大啦!可是個斯斯文文的帥小夥兒了!”一面親親熱熱地拉著商細蕊的手,又說:“還住在南鑼鼓巷嗎?我昨晚就到了,還想著去找你,結果撲了個空!”

    在場眾人都知道商細蕊與程鳳台同居的事情,此時臉上都有種曖昧的神情。商細蕊笑道:“姚師父回北平怎麼不早告訴我!我好給你接風!”

    姚熹芙說:“寫了信的!結果我們家小姐脾氣急,一定要坐飛機,飛機快倒是真快,把我都顛得吐了!這不是,人比信到得早!”姚熹芙說著向一處看去,那邊桌早坐了一個洋裝小姐在喝茶,眾人的目光跟過去,洋裝小姐向他們點了點頭,顯得有點冷淡似的。姚熹芙皺皺鼻子道:“小丫頭剛從德國回來,中國話也說不利索,脾氣古怪著呢!”姚熹芙嫁給了四川一個有名的楊姓望族,這想必是她夫家原有的女兒,看著比她才小了十歲有限,當然這種情況對於他們也很常見,沒有人會多嘴發問。

    程鳳台用手肘一搗範漣:“哎,德國留學的,和你有共同語言,去聊聊,難說能成呢!”

    範漣看楊小姐有姿色有家底,早也動過腦筋,兩手一攤苦著臉說:“聊了!就沒搭理我!等王冷來了和她坐一桌吧!”

    那邊有人誇姚熹芙穿得鮮豔,知情的便說:“我記得你是夏天生日,就今天不是?”一問之下自然有人起鬨附和。姚熹芙作為壽星,當之無愧是今天的主角,範漣又忙著要安排酒席,又忙著攛掇姚熹芙唱一段子,還不忘把商細蕊拿出來擠兌:“蕊哥兒,今天你姚師父過生日,你就沒有什麼表示嗎?”

    商細蕊一臉慚愧:“不知道今天能遇見姚師父,什麼都沒準備。我們師徒一場,我就給師父磕個頭賀壽吧!”

    這二人並非正式的師徒,年紀又離得近,教授年頭也短,姚熹芙自覺受之有愧,連忙擺手。其他幾位老闆起鬨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都覺得商細蕊那麼傲氣,不至於真的當眾磕頭,何況姚熹芙已經封箱嫁人遠走他鄉了,再套近乎也沒有好處。不料想商細蕊上前一步,也不等地下墊個墊子,撩開長衫衣襬納頭就拜,真的端端正正的給磕了一個頭,動作就像戲臺上那麼好看。眾人齊齊發出一聲低呼,連遠處獨坐出神的楊小姐也看了過來,覺得很新鮮。可惜商細蕊膝蓋上帶著傷,站起來的時候不自覺拿手撐了一把大腿。程鳳台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範漣心裡一哆嗦,抖著說:“姐夫你看我是為的攛掇他們師徒搭一段戲!可你家蕊哥兒也太實誠了,我這沒想到啊!”

    程鳳台拍拍他的肩:“不用多說了,等著我收拾你。”

    姚熹芙這時候眼圈紅紅的蓄了點淚,這行里人走茶涼的流水席,一旦脫籍改行,連她師門內的晚輩都不會當真敬著她了。沒想到一個口盟的小徒弟,如今功成名就的商老闆,竟會有這份誠心在。姚熹芙也顧不得男女避嫌了,拉著商細蕊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密密切切談了許多話。直到堂會開場,範漣求著姚熹芙露一嗓子,師徒倆才依依不捨的分開了。

    今天有點身份的老闆們都不扮相,商細蕊踏踏實實坐在下面聽。自從原小荻從商,姚熹芙嫁人之後,北平崑曲界就不剩下什麼人了。今天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商細蕊往程鳳台身邊一坐,拿姚熹芙的戲就著茶喝,一口一砸吧嘴,津津有味。姚熹芙唱的是非常地道的南派崑曲,江南聲腔裡含著一口春水瀅瀅,又雅又嬌,要讓萬物都復甦了。他們內行人的聚會,不大會去唱遊園驚夢之類的通俗名段,選的段子太冷僻,程鳳台欣賞不了,坐不多會兒就覺得懨氣了,要出去走動走動,抽一支香菸。他屁股剛一抬,商細蕊就一把按住他:“去哪兒?”

    程鳳台笑道:“聽不懂啊商老闆,放我出去散散心吧。”

    商細蕊眼睛痴痴盯著姚熹芙,一瞬也不瞬,嘴裡說:“聽著好聽就成了,誰指望你聽懂!芙蓉叫你能聽懂嗎?蟈蟈叫你能聽懂嗎?你不是照樣都愛聽?”

    商細蕊又在說歪理了,然而程鳳台居然被說服了,勉強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說:“不行了,商老闆,你姚師父太會哼哼了,哼得我骨頭縫發癢,我要出去活動活動,撒泡尿。”他壓低聲音說:“等我精精神神的回來聽商老闆的!”

    商細蕊聽見這句果然撒開手隨他去了,一面嫌棄地說:“去吧去吧,你這就叫山豬吃不了細糠。”

    程鳳台貼到他耳朵旁邊說:“我這山豬隻拱你一個,還不好嗎?”

    商細蕊嘴角忍不住翹了一下。範漣扭頭道:“姐夫快去快回,待會兒我也要唱的!”程鳳台拍了拍他肩,自去溜達了。繞著遊廊邊走邊抽菸,薛千山帶著他的西藏姑娘姍姍來遲,見到程鳳台,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程鳳台也不怎樣熱絡他,擦肩就要過去。薛千山壓著嗓子追喊一句:“程二爺別往那邊去,打擾了安貝勒的好事。”

    安貝勒這號八旗遺少,程鳳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有什麼好事,多半又是周香芸落他手裡了。程鳳台暗暗罵了一聲,把菸頭擲在地上踩滅了,走到遊廊盡頭大聲嚷嚷:“小周子!出來!你們班主找你的戲了!”裡面毫無動靜,程鳳台又說:“快出來!晚了你們班主又該打你了!”一連喊了三四遍,小廊廳的門吱呀一響,周香芸臊紅著臉,氣息不勻地慢慢挪出來。他太羞愧了,作為一個男人,連這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真成了戲裡的小娘子,因此頭也不敢抬,手心攥著衣袍的一角,隨時都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