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九十五章:浪擲千金博一笑

    青年再也繃不住了,用一口山東口音說道:“商老闆,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鳳台扭頭驚訝地瞅這小子,好像聽見了貓兒喊了一聲汪,心想你他孃的會說中國話啊?那你跟我裝什麼蒜呢!

    商細蕊往嘴裡舀了一隻湯圓吃,眼睛瞧著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驗明正身,就要被後臺轟走了,急得擱下盒子拿起化妝臺上一把摺扇,打開扇面做了兩個不知所謂的舞蹈動作:“蝴蝶夫人!”

    這一招提醒得好,牽涉到戲劇方面,商細蕊就沒有記不起來的,哪怕只一個動作一個詞,要不然,和他面對面說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細蕊連忙把碗裡剩下的兩隻湯圓一口氣全吃了,擦了擦手:“原來是你!好久不見了!你可變得和原來不大一樣了!請坐請坐!”

    可不怪商細蕊想不起雪之丞。當年在燕京大學話劇社一見,總有個六七年了。那時候雪之丞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全靠杜七翻譯著,給商細蕊手舞足蹈地說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商細蕊礙於杜七的面子,隔日請雪之丞去園子裡聽戲。雪之丞和商細蕊在那樣言語不通的環境下,愣是聊了好幾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國收集的昆蟲標本給商細蕊看,全是大蟲子大蛾子,把商細蕊噁心壞了。隔了一天,商細蕊帶雪之丞喝豆汁兒吃焦圈兒,也把雪之丞噁心壞了。臨別之時,雪之丞還摟著商細蕊掉了眼淚,彷彿友情很深的樣子。

    “杜曾說你是他的繆斯,是他所有藝術靈感的發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見你的。”雪之丞說:“見到你以後,我才相信杜沒有誇張。我學了中國話,就為了有一天親口告訴你這些。”

    原來雪之丞是找了商細蕊的老鄉學的中國話。商細蕊不認識繆斯是誰,沒好意思開口問,看雪之丞的表情這樣神往,想必差不了,是個好東西,於是禮貌地微笑道謝。程鳳台覺得非常肉麻,忍不住低頭在商細蕊耳邊說:“繆斯就是外國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說,商老闆您啊就是祖師爺一樣的人物。”

    這話放在水雲樓裡面拍拍馬屁還好說,出了水雲樓,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讓人消受不起了!商細蕊像被火苗子燒了屁股,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連連拱手:“這是哪裡的話!商某萬萬當不起!”

    雪之丞把一直以來保護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說:“前幾天聽說你也在上海,我就來找你了,可是你的僕人們阻止我見到你。今天我只能裝作外國人,他們對外國人沒有辦法。”

    商細蕊想說你本來就是外國人呀!話到嘴邊,雪之丞慢慢打開了盒子,把裡面的東西呈現到商細蕊眼前,商細蕊就把話嚥了。盒子裡面一隻藍蝴蝶安然地棲在金釵上,翅子瑩瑩閃爍,像綢緞,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貴的材料也做不出這樣動人的光澤。

    雪之丞說:“我記得你說過,舞臺上的東西越真越好。這是我在美洲大陸捉到的一隻真蝴蝶。”

    商細蕊禁不住光彩誘惑,把蝶釵對著燈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著極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釵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臺上行動起來也很結實。戲子們圍攏過來連連稱奇,說:“這隻蝴蝶倒很有點翠的意思,不過點翠也點不了這麼大一片。”

    雪之丞只看著商細蕊一個人:“裡面還有我為你做的一首詩,請你也一同收下吧!”

    商細蕊收慣了戲迷的禮,略一推辭就收了。雪之丞在後臺長長地坐了一回,向商細蕊顯擺他的中國話,大談他對中國戲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論調當然外行極了,淨拿西洋的歌劇,東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國的戲曲自成一體,不需要參照,也沒法子比對,就譬如再優美的英文也翻譯不出詩經,用外國人的耳朵來聽中國的戲,橫豎對不上榫。商細蕊不與他分辯,拿出一般敷衍戲迷的態度,淺淺微笑著聽,全當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說越過癮,商細蕊的微笑不語,在他眼裡成了一種讚許,說著說著,把手按到商細蕊手上握起來搖了搖。

    程鳳台就看不慣他撒嬌,好像誰都愛跟商細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細蕊身上淌著蜜是怎麼的?程鳳台把雪之丞的手拿開,用英文裝模作樣對他說:“對不起,杜大概沒有告訴過你,在中國,扮演女角的戲曲演員不能被舞臺下的男人隨意觸碰,否則會惹怒我們中國的繆斯。”

    雪之丞就愛聽這種胡說八道的話,更加覺得中國戲曲深不可測,矜持神秘。頓時收攏了手腳,端莊坐著說話。商細蕊雖然聽不懂英文,看到程鳳台瞅著他笑,也猜到程鳳台又在瞎說騙傻小子了。

    經過這一回接觸,任誰都看得出雪之丞是個愣頭青。商細蕊與程鳳台眉來眼去心不在焉,他渾然不覺的。直到李天瑤下臺來卸了妝,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這才意猶未盡地告辭了,臨走向商細蕊保證將有一日來北平找他,商細蕊點點頭:“你來了,我還請你喝豆汁兒。”雪之丞的山東老師沒有教他豆汁兒這個詞,他無法把豆汁兒對號入座,心裡受寵若驚的。

    雪之丞一走,大家馬上開起商細蕊的玩笑。李天瑤大驚小怪地笑道:“了不得!連日本人都聽上戲了!還是商老闆有本事呀!”

    商細蕊自命不凡地一擺手,打心眼兒裡看不起外國人:“他們懂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瞧個新鮮罷了!他們要懂戲,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大家聽得都笑了。程鳳台掐住商細蕊一點後脖頸子,輕聲道:“商老闆一眨眼認了大官當乾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戲迷,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商細蕊眼珠子往他臉上一溜,笑眯眯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當年替齊王爺接待外國來使,紅的白的外國人我也見了好些,一個日本人算什麼!”

    李天瑤道:“人還有紅的嗎?”

    商細蕊答道:“有的外國人整張臉都是燥紅的,不用扮上就能唱關公!”

    這夜老葛替程鳳台辦完了差事,重新上崗當司機。程鳳台胳膊下夾著雪之丞送來的盒子,和老葛交頭接耳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前面路上忽然橫刺裡闖出一個人來,李天瑤大叫一聲,老葛險險踩住剎車。李天瑤疑惑道:“這不是雲少爺嗎?”

    盛子云表情憤懣,站在汽車前面怒視著程鳳台,他的臉上全是淚水,捶了一拳頭汽車蓋,吼道:“程鳳台!!!”

    程鳳台被盛子云連名帶姓喊了名字,當時就伸手去開車門,預備教盛子云學學規矩,誰知他還沒動作,盛子云一扭頭就跑了。程鳳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裡對盛子云的緣故非常明白。商細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憤慨和眼淚是為了什麼,不少戲迷對他有著一股獨佔欲,像是戀人之間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兩個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連一句話都不去談論他。

    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後座聊著天,程鳳台插不上話,閒來無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開了。裡面除了蝶釵,果然還有著一封信,信紙疊得好好的,印花印草還灑了香水,上面的中國字也很秀氣。程鳳台讀了一遍這一首酸詩,立刻把信揉成紙團從窗外飛了出去,心裡罵了句滾你媽的吧。

    這樣胡天胡地唱唱戲睡睡覺,就快到了元宵節了,這日子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程鳳台去盛家歸還汽車,和老同學盛子夜見了面吃了飯,沒有碰見盛子云。盛子云前陣子為了給商細蕊當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學裡都開學了,他也不想著去上課,淨給家裡編瞎話。但是就在那一個淚流滿面的夜晚之後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樣著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裡起疑,不免盤問了程鳳台幾句弟弟在北平的情況,他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程鳳台就像說起一件趣聞似的說:“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們唸書的時候頂多請女同學喝喝冷飲,逛逛公園。現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戲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