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九十章:偷龍轉鳳

    商細蕊病西施一般捂著心,愁眉不展:“難受,煩!我要煩死了!”程鳳台憐愛地拍拍他的背,把額角抵著他的額角,心裡柔情萬丈,一個受了欺負沒法還手的小孩兒,太讓人心疼了。商細蕊伏在程鳳台胸口,暗自回想這十幾年以來,受的那些尋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屈。小時候練功之苦,比下地獄還苦,全身的筋骨都得抻開了揉碎了塑個新人,還要每天挨著義父的痛揍。長大以後,忍受戲迷的騷擾,勳貴的褻狎。在臺上唱戲本來是最開心最省心的時候,然而但凡唱岔了一點半點,座下真有罵著姥姥把茶壺飛上來砸人的,這還不算,一下臺就是義父的一記大嘴巴子,能把人腦漿拍出來。給富貴人家唱堂會,十回有七回就等於進了狼窩,被強留下過夜是常有的,院門一插上,不願意就不讓走了。來自同行的詆譭汙衊,從來沒有間斷過。潑糞登報貼大字之類的手段,也正是經受過之後,從同行身上學得來的。商細蕊從來不和人提這些,便是程鳳台他也不說,說起來自哀自憐顯得矯情。三千梨園子弟都是這麼過來的,展目所見,不獨以他為苦,不值得抱怨。單單今天這一遭,商細蕊是真灰了心,這行已經不剩幾個好人了。

    “沒意思。”他瞅著床賬頂子,吶吶地說:“真沒意思。我不想和他們在一塊兒了,反正我也存夠了錢,不搶他們的座兒,他們就不會找著我了。”

    程鳳台聽見這話,心裡一動,嘴上笑道:“你這不是說評書,一人一席就能幹了,離開他們你可就唱不成了。”

    商細蕊想了想:“我可以像九郎和錦師父一樣,辦個私人班子,人不用多,除去文武場,十幾個就夠了!”

    程鳳台對這種類型的私人小班知道個大概,多是由半退隱的名角兒挑班,帶的都是自己的徒弟,唱的全是熟人的堂會。市面上花錢買票定包房的那其實是最通俗的玩法,真正上了品味的戲迷,例如像杜七那樣有錢有閒的世家公子,往往就樂意請這樣的小班,隔著亭臺池塘,清清靜靜的邀上三五好友品茶聽曲。若有雅興,或者客串搭戲,或者吹笛撥絃。唱完之後,主人家與名戲子談笑一回,說一回戲,雙方皆是大大地過癮。那份光風霽月不是一般戲迷玩得來的,一般的戲子也夠不上格吃這碗人情飯。商細蕊當紅以後,和這樣的小班搭過好幾次戲,覺得風格確實與公演以及普通堂會截然不同,別的先不說,首先就沒有摸手摟腰這種下三濫的動作,客人們誠心是為了聽戲來的。

    程鳳台撫摸著他的頭髮,贊同道:“這種小班是很好,唱的人高級,聽的人也高級,清清靜靜的。”

    商細蕊聽到這清清靜靜,忽然愣愣地想到他才只有二十出頭,在戲臺上預計還有十多年的繁花錦簇,就這樣退隱了?他不禁望而卻步,打了退堂鼓,搖頭道:“我太年輕,開小班的資歷還不夠。”又道:“而且他們都不愛看花臉,不愛看武戲,我的工夫全得廢了。”他原本的打算是唱旦唱到四十歲,私班是四十歲以後的事了。如果貿然把計劃提前了,心裡怪沒底的,他還沒出夠風頭呢!程鳳台沉默著,並不不急於攛掇什麼,他也知道商細蕊捨不得,且這麼一說而已。

    程鳳台絮絮叨叨說著話替他開解,說他走南闖北時的見聞,說這世上的不平之事,笑道:“姜老頭至多就壞你點名聲,看我商會那些同行,要不是礙著曹司令的威風,他們能勾結土匪要了我的命,綁了我孩子的票,你信不信?這不比你們梨園行見刀見血嗎?”商細蕊悶悶地聽著程鳳台的聲音,忽然在這深冬裡冒出一層冷汗,心臟牽著額角的一根筋,突突跳得厲害,腦子裡一股惡氣難以自抑。他知道自己是犯病了,心病,當年在平陽,在蔣夢萍身上落下的病根子,之後但凡受到刺激就要發作,外面人傳他有瘋病,倒不全是誹謗。商細蕊痛苦地低吟一聲,一口咬在程鳳台的肩膀上,慢慢廝磨唇齒間的這一個人。

    程鳳台疼得一抽涼氣,心裡卻緩緩湧出一股很深的憐子之情,又酸楚,又溫柔。他耐著痛,一手按著商細蕊的後腦勺一邊還去親吻他的頭髮。本來臭唱戲的爭攤較勁互相傾軋,在程鳳台眼裡頂不上個屁大,可就是那麼心疼,教四喜兒說對了,看見商細蕊難受,他就心疼得發慌,就想把自己整個兒地投餵給商細蕊這隻瘋獸,被他活活嚼吃了才能解了這份疼。商細蕊咬夠了一大口愛人的皮肉,喉嚨裡喑喑做聲盯著程鳳台,程鳳台那雙在夜色中溫情脈脈的眼睛。

    商細蕊又一低頭,深深的和程鳳台做了一個難分難解的吻。商細蕊猶如回到少年時侯那麼怯懦弱小,心想我名聲再大,一旦有個高低好歹,只有二爺待我是真的不離不棄,初心不改。我掙了那麼多年的名聲是什麼,都是假的呀!程鳳台心想這個小戲子看起來是金玉滿堂,無比的繁華無比的熱鬧,真正心裡荒苦的時候,守著他輾轉反側的也只有一個我了。這樣衣衫不整地在冬夜裡纏綿一處,兩人都生出一種宇宙洪荒相依為命似的感覺,心中的恩愛親暱一夕之間增添無數,不可對外人語。

    第二天鈕白文趕了個不早不晚的來到商宅,不料那兩個人糾結了一夜,天亮才閤眼,這會兒還摟著做大夢呢!鈕白文朝臥房窗戶張望了一下,對小來輕聲道:“還睡著?”小來答聲是。鈕白文更把聲音壓得低些:“程二爺也在呢?”小來嘟囔著小臉,羞於啟齒。

    鈕白文知道只要有程鳳台陪著商細蕊,商細蕊就沒有大毛病,欣慰地點頭笑道:“讓他們睡,讓他們睡。今天太陽好,我在院子裡曬曬太陽,你忙你的。”小來給沏了壺茶,鈕白文真在那巴巴曬了一上午的大太陽。屋裡那兩個醒了也不知道有客人來,在床上竊竊私語,嬉笑打鬧。商細蕊胸中塊壘橫亙,哪有心思和程鳳台玩笑。程鳳台故意逗著他,說胯下那套好東西被商細蕊磨破了,抓著商細蕊的手讓給揉揉。商細蕊一把握住就是用力一捏,程鳳台嗷的一嗓子,把鈕白文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按耐不住好奇心,耳朵湊在窗戶邊,就聽見商細蕊隔著窗戶很嚴肅地說道:“誰讓你鬧我的!我弄死你!”

    鈕白文心神不寧地喝著茶,滿腦子禁不住地胡思亂想:都說乾旦“受欺負”,現在看來,乾旦能紅到商細蕊這份上,反倒有人上趕著“被欺負”了。程二爺沒想到啊!

    又過了三刻,商細蕊喊小來打水洗漱,小來進房告訴鈕白文來了,商細蕊一邊刷著牙一邊讓鈕白文進來說話。他倆雖不是外人,鈕白文這樣走進漢子們偷奸的屋裡,感覺還是怪彆扭的,長話短說,悄聲道:“昨天晚間我和寧老闆通了電話。”商細蕊聽見寧九郎,擦臉擦到一半就停住了,恭敬聆聽著,寧九郎當眾說的話裡無非是些寬慰,鈕白文轉告完畢,接著說:“還有,清早那幾位老闆打發人來說了,說下午上你這坐坐,我看是來找補人情的。你怎麼個意思呢?”鈕白文怕商細蕊使脾氣,搶著勸道:“我說還是見上一見,顯得咱大度嘛!”

    商細蕊想了想,點頭道:“見!當然見!”他把毛巾投在水裡,抬頭細細地照了照鏡子,然後俯身把水潑在臉上,噼裡啪啦拍著臉頰,使自己氣色看上去好一點,不能在同行面前憔悴了。他商細蕊什麼時候都得是昂首挺胸風光無兩的!

    程鳳台在廂房裡咳嗽一聲:“你幹嘛呢!抽自己嘴巴子玩兒?——誰來了?”

    商細蕊憨兮兮地回嘴道:“噢!我不告訴你!”

    他倆的這份親暱讓鈕白文更尷尬了,程鳳台快起床了,這樣照面撞破奸/情,豈不羞臊,以後要裝傻都不能了。鈕白文主動避去後街買些肉食葷菜,有心挨延一陣,等到提著菜回來,程鳳台果然就起來了。程鳳台披著商細蕊的家常厚棉襖,惺忪的一張睡臉,坐那吹著一杯茶喝。他不敢隨意走動,起床才發覺,那一套雞/巴蛋真的被商細蕊磨禿嚕了皮,蹭著褲子就疼,窩囊死了!見面了互相問過好,程鳳台的態度無比自然,像這個家的男主人一般,又是招呼落座,又是招呼吃菜,鈕白文倒覺得自己白多心了。飯桌上講到過一會兒老闆們都要來拜會,程鳳台忍著一點雞/巴疼,冷笑得哼哼的,難怪看見商細蕊穿的是會客的衣裳:“他們倒挺有臉的!”他扭頭對商細蕊說:“你不是會鬧瘋嗎?別窩裡橫啊!等會兒他們來了,我看你用門栓把他們都打出去,啊?”

    鈕白文一聽就急眼了,舉著筷子動作很大地擺了擺,心想這程二爺不說勸勸,怎麼還拱火呢!他心裡遺留著商細蕊少年時魯莽的印象,還是不夠了解商細蕊。梨園行不會容下一個真瘋子。商細蕊只對著最親近的人為所欲為,對外人他是恭謙讓得不得了的一個君子,很有理智也很謹慎的,講話辦事都在道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