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六十九章:庭有枇杷樹

    楊寶梨很認同地在那使勁點頭。

    商細蕊覺得眼前這些人都太笨了,一個個榆木疙瘩蹲在那裡,教他對牛彈琴。當初他學戲的時候,師父給他說了這麼一句:“必得類如女子,但別真當了娘們兒”,他一霎間就懂了。後來遇到杜七,杜七在報上寫文章批評某一位知名的乾旦“沒有陽氣”,他一個聽戲的也懂了。怎麼這些蠢人還需要往白了說,還有什麼可說的!

    看在程鳳台的面子上,商細蕊總算耐下脾氣,一字一字道:“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臺上不是個女人,是個男人在演女人,那就透著個不地道,差功夫!再說京戲和崑曲能一樣嗎?京戲是屬陽的,崑曲是屬陰的!崑曲裡乾旦不吃什麼勁,還是得看坤旦的!”

    眾人一齊點頭。

    商細蕊語重心長,把手背在身後,又道:“可你們要是骨節縫兒頭髮絲兒都照著女人的舉止來,在臺上發騷,扭腰扭腚,飛眼風嘬牙花,那就是下流下乘,就是個粉頭!趁早收拾了上窯子去,別跟我水雲樓待著!”他一眼釘住楊寶梨:“你剛是不是跟座兒飛眼風來著?打死你都應該!”

    楊寶梨縮著脖子往程鳳台身邊挪了挪。

    商細蕊給他們總結一句:“讓你們上窯子見世面,是讓你們往好了看,往好了學。我們京戲演的是佳人,不是女人!”

    程鳳台覺得他這番言論說得太好了,簡直有點震聾發聵的意思,連他不唱戲的人,也很聽出個道道來,給他拍一巴掌叫了一聲好:“演佳人而不是演女人,說得好極了!我明白了商老闆的意思,在臺上不能一味地不分好賴全部模仿,光有個女人的舉止模樣不行。要懂得抓各種女人的特質,再做提煉和美化。形狀是女人的形狀,意氣神魂得是陽剛的。”

    商細蕊就禁不住個誇,尤其禁不住程鳳台誇,立刻趾高氣昂了,心道這不愧是知己,有什麼話,說到程鳳台耳中,一定反饋出他心裡還未能表白的那部分:“二爺真聰明,真懂戲,解釋得很對,就是這麼個意思。”

    程鳳台向他拱拱手:“商老闆客氣了。戲我不懂,我只懂商老闆演的。”

    三個小女旦問:“班主,咱們可怎麼辦呢,咱們本來就是個女人呀!”

    商細蕊一仰臉:“坤旦另說!”他沒好意思說京劇旦角兒還是得看乾旦,你們幾個也就襯襯戲的作用,早晚都把你們撮去唱崑曲。

    楊寶梨問:“班主的話我是有點兒懂了,可是這這佳人和女人的差別怎麼拿捏呀?我哪兒有您的悟性啊?”

    商細蕊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道:“悟不了,就只能靠打了。有不對的地方上一頓板子,久而久之或許也能糾過來。”

    楊寶梨看他的神情並不是在開玩笑,後脊樑冷汗就滲出來了。瞅一眼周香芸,周香芸也是無師自通地懂得了佳人和女人的道理,而且把握得很好,微微笑地看著商細蕊,一點兒也不慌張。

    戲子們重新拉開功架給商細蕊交功課。商細蕊在程鳳台身邊坐下,奪過茶壺一口見底。程鳳台湊他耳邊,很不確定地問:“商老闆,你剛才那句演佳人不演女人,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呢,還是你師父教的呢?”

    商細蕊瞥他一眼,很驕傲地說:“當然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

    程鳳台心想這事兒就糟了。商細蕊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論,別出心裁的創新,他自己是藝高人膽大,功底打得紮實,不會被怪念頭亂了陣腳,已經到了“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可是放在根基還單薄的小戲子們,那不是往邪路里走嗎?而他還成了誤人子弟的幫兇!

    商細蕊覺得程鳳台看他的眼神有點怪,透著一股信不過,便不服氣地說:“我這麼想,杜七這麼想,我師父也這麼想。理是一個理,各人解釋得有不同。”

    程鳳台這才放心了。

    程鳳台陪商細蕊玩到下午,範漣一個電話打到商宅找姐夫。範漣是把商宅當小公館那麼看了,程鳳台不在家待著,那八成就在商宅膩歪著。電話裡範漣的聲音有點不對勁,情緒好似異常的低落,又隱含著一股悲憤:“把商老闆支開,我和你說個事。”

    程鳳台一回頭,商細蕊果然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睨著程鳳台在那聽壁腳。程鳳台暗暗一嘆氣,指著窗外對商細蕊道:“哎喲!商老闆你快看!小楊子臥魚下去了就趴地上了!又偷懶嘿!”商細蕊脖子一抻,二話不說就殺出去了。程鳳台方才拿著話筒坐下:“你怎麼了?遇什麼事兒了?”

    範漣清了清嗓子,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我沒事。等會兒四點半,你替我去火車站接一接常之新。”

    程鳳台笑道:“你倆不是頂要好了?有什麼事兒能耽擱你給他接風?”

    範漣又清了清嗓子:“你去不去?”

    程鳳台看看手錶:“我這就去,正好接他回我家,和萍嫂子團圓團圓。”

    範漣在那邊不死不活地嗯了一聲,程鳳台真覺得有點反常了:“你到底怎麼了?跟誰吵架了?”

    範漣道:“沒有。你接站別誤了時候。”說完就掛了電話。程鳳台對著話筒罵了一句,與商細蕊告辭去接常之新。當然還不敢實話實說,只講要去談生意。要是說了實話,商細蕊能把他汽車輪胎扎爆了。

    六點半準時接到常之新。常之新提著一隻皮箱從月臺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黑了瘦了,灰頭土臉的,眼睛卻比原來精神了,想來在外面差事辦得不錯,施展了宏圖抱負。他臉上帶著點笑意與程鳳台握了握手:“一走就是半年,表妹孩子都還好?”

    程鳳台笑道:“都好著呢!”頓了頓,覺得常之新或許是不好意思問媳婦,又笑道:“萍嫂子也好極了,在我家住得開心,待會兒你見了她,白白胖胖得你都不認得了。”

    常之新也笑了。

    坐到汽車裡,常之新還問起範漣,說範漣語氣古怪,問是怎麼了。程鳳台前天見他還是好好的,同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他們家人事多,複雜,興許是老太太們又不給他好過了。”兩人決定擇日約他出來吃飯,一探究竟。車子開到城區裡,常之新忽然說:“先去一趟澡堂子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