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六十一章:我人緣很好的!

    兩人安靜了一路。商細蕊每次兇完程鳳台,心裡也略略有點不安和悔意,可是每次在程鳳台面前又特別地忍不住火氣。當然再怎麼懊悔,他也不會主動低頭的,犟著脖頸到了醫院下車,把車門用力甩上,頭也不回。

    程鳳台叫住他,衝他勾勾手指。

    商細蕊冷著臉走過去,以為他是要哄他呢:“幹嘛?”

    程鳳台看了看他的臉,故意慢悠悠的點一支香菸抽了兩口熬他性子,方才半眯著眼道:“今天把你養的那群閒戲子排個班,輪流去醫院。一來替替小來的手,一個小姑娘能撐幾天?二來每天去侯家給你彙報一下黎伯的情況,省你點腿腳。”商細蕊記在心裡,發覺這真是個好辦法,免得戲子們淨閒著生禍害,自己怎麼就沒早點兒想到呢?

    程鳳台上下掃他一眼,非常嫌棄:“有脾氣別光對著我使,知道嗎?我是慣你慣到天邊兒去了,跟慣個孫子似的。你治我有什麼用啊?跟別人你倒挺知道溫良恭謙讓,挺體貼的。”

    商細蕊嘟囔了一句什麼,程鳳台以為他又在罵他呢:“說什麼?大聲點!”

    商細蕊大聲道:“我說,你又不是別人!”

    程鳳台愣了一下,很久回過味來,忍著笑意,努力地維持厭棄和不耐煩的表情,對商細蕊一揮手:“滾吧!”商細蕊早也就不好意思了,三兩步身手矯健地跑進醫院裡。程鳳台心想自己可真是有點兒賤得慌,當這個“別人”以外受氣的人,還當得這麼心甘情願。

    這個天氣停不得棺,七天一到,侯玉魁大殮起靈。北平天津兩地的戲子們不管有名的沒名的,登臺的撂地的,全城出動前來扶棺,連著遠道而來的角兒以及成千上百的票友們,差點兒把前門大街都給堵了。奔喪的戲子們都認侯玉魁為祖,但是侯家根本沒有準備那麼些孝服,臨時拿白布裁成布條發給他們紮在腰上。有一個上了年紀不知來歷的戲子,把戲裡小寡婦的行頭全副武裝扮在身上,化了很濃的戲妝,跟在棺材後面一路走一路哭,傷心得真好比是一個被亡夫撇下的小寡婦。這一場白事因為十分隆重,政府那邊也被驚動了,在送喪隊伍的必經之處搭起路祭棚,另外委派了一個不小的司管文化方面的官前來弔唁。治喪委員會成員從前朝的狀元到當紅的名伶文豪巨賈,侯玉魁可以說是極盡哀榮了。

    春末的日頭明晃晃的,幾頂轎子被女眷、女戲子和上輩分的老前輩們坐了去,其他唱戲的徒步走了十幾裡,走到城外墳地。商細蕊被曬得渾身起汗,加上連日來的焦躁和勞累把心火那麼一拱,哭喪的嗓門在耳邊那麼一激,商細蕊就覺得從鼻孔裡湧出一股熱流,用力一吸鼻子,還嗆著嗓子眼了,趕忙袖子遮住嘴,漲頭紫臉地一頓猛咳。

    鈕白文忽然失聲痛呼:“商老闆!哎喲我的天爺啊!您這是何苦!”

    在場哭得肝腸寸斷的親友眾人一齊扭頭,只見商細蕊幾口紅血噴在白孝服上,溼透了一隻袖子,越發紅得扎眼。他們這才驚異地發現,這個默不作聲的紅戲子原來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和侯玉魁感情深。守靈那幾天雖然沒怎麼見他掉過淚,原來竟是憋著在落葬這天吐口血。情誼之誠之厚,侯家的親閨女親孫兒都自愧不如,侯玉魁的徒弟們更是羞惱商細蕊搶了他們的活計,撲在墳前哭得搶天喊地。

    侯家人和鈕白文受了感動,不好意思再讓商細蕊受累,請他坐在轎子裡休憩。商細蕊嗆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大腿直起腰來,想要和他們解釋鼻血的迴流原理。在侯家大姑奶奶眼裡看來,這個虛弱倔強情深意重的小男孩兒簡直太招人心疼了,把手裡沾了淚的帕子捂住他嘴,抽噎道:“商老闆,什麼都別說了,我們侯家念著你的情。”

    鈕白文也緊鎖眉頭,痛惜道:“商老闆,您快歇著去吧!可別再讓我們梨園行再折了一個!”不等商細蕊說話,招呼來水雲樓裡的兩個小戲子:“還不快把你們班主攙轎子裡去!”

    於是商細蕊回程心安理得地坐在轎子裡打瞌睡。午後唱大戲,侯家怎麼也不敢勞動商細蕊,商細蕊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姑奶奶身邊看了幾齣好戲,吃了許多點心。鈕白文忙進忙出的,商細蕊瞅個空當一把薅住他:“鈕爺,我想同侯玉魁的大徒弟唱一出武家坡。”

    這是當年在安王府,他和侯玉魁搭的第一場戲。

    鈕白文不禁動容道:“您要覺得身子骨還成,唱一折也不是不可以。只一折啊!”

    侯玉魁的大徒弟扮上戲,和侯玉魁有三分的像。商細蕊的王寶釧款款上臺,和侯大徒弟對了個眼,一個心想這就是師父讚不絕口的人;一個心想這就是老侯的入室嫡傳。兩人不同的心思,一樣的傷情,都有點淚意上湧。錚錚唱下了一折戲,商細蕊回到廂房裡妝也不卸,戲也不看,坐在桌邊發呆。

    侯家的大孫子端著一隻碗跑進來,把碗擱在他面前:“商老闆,大姑說您的戲真好,您辛苦,讓您吃這個補補身子。”

    小孩兒看他沒反應,嘿嘿衝他笑了笑,轉身就要走了。商細蕊猛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面前渾身上下捏了一遍,捏得小孩兒左躲右閃,吱哇亂叫。

    商細蕊緊著眉毛,捧住小孩兒的臉:“來,你給我叫兩聲聽聽。”

    小孩兒被他眼裡某種癲狂熱切和執著的東西嚇壞了,拍開商細蕊的胳膊,一邊往外跑,一邊驚恐大喊:“媽!媽!這兒個有神經病嘿!”

    聽見小孩兒的這把嗓子,商細蕊的眼神迅速黯淡下來,支著桌沿又愣愣地發起呆。碗裡的補品冷了,外面的戲也快冷了。牆上掛著侯玉魁用過的佩劍,髯口。侯玉魁死了,他的大徒弟差著他一招嗓子,他的小孫兒也不是唱戲的料——侯玉魁的孫兒竟然不得祖師爺一口飯吃!商細蕊這時候深深地為侯玉魁之死覺著欲哭無淚的悲涼了。再一想到黎伯,這份剜卻心頭肉的痛楚,簡直無法排解。

    程鳳台一陣風似的從外面進來,半跪在商細蕊面前,一手撫著他後腦勺,憂慮地仰望著他:“聽說商老闆咳血了?怎麼還敢唱戲呢?”

    商細蕊一頭撞在他懷裡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