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十章:吃飯談天唱戲罷

    商細蕊樂得笑起來,想象一下,十分解恨。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長大以後不這樣。”程鳳台心想,長大後程美心都是暗著害人了,表面功夫做得極好,讓人一點兒把柄也抓不到。“商老闆,她欺負你的時候,你怎樣呢?”

    這要是換了另兩個人,一個孃家的兄弟,一個離門的男寵,怎麼也不能聊這些事情。但是程鳳台問得直率,商細蕊又有那麼點缺心眼,兩個直肚腸碰在一起,就百無禁忌起來。

    商細蕊說:“我就一直待在司令身邊,一步也不離開。司令不在的時候,我就跑到樓上房裡躲起來,不讓你姐姐找到我。”

    難怪程美心提到商細蕊就一肚子怨氣無處發,要是早有機會手起刀落,何苦咬牙切齒的總惦記著。她再厲害,總也不能在司令眼皮底下兌了毒藥給商細蕊吃,一般也就是臉色言語上給人氣受。商細蕊既沒有爭閒氣的心,口角也甚伶俐,會撒嬌會告狀,他竟不是被程美心擠兌走的。

    “那為什麼還要離開司令府?”

    “因為我想出去唱戲了。”

    “曹司令肯放你走?”

    “一開始不肯。”商細蕊放下刀叉,一手比劃了個槍的樣子:“他就拿槍對著我腦袋,問我要留下還是要唱戲,我還是說要唱戲,他就放我走了。”

    程鳳台深深地佩服商細蕊要戲不要命的膽色。

    桌上的菜一碟換一碟,食物精緻無比地盛在白瓷盤子裡,奇怪的是聞不見菜蔬的香氣。四周靜悄悄的,侍應們垂手而立。程鳳台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吃得口滑,商細蕊淺嘗輒止,都沒多動。程鳳台想或許是唱戲的人要保持身材苗條的緣故,所以不肯多吃。

    主菜上了一例五分熟的黑椒牛排,商細蕊拿刀子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只是不下口,搖頭說:“這血都能滋人臉上了”

    程鳳台嚥下一口酒以防噴出來,看了看他碟子裡的牛排,並沒有煎得特別生:“這個菜就是這個口味。只要牛肉選得好,吃嘴裡倒還不腥氣。商老闆吃不慣?”

    商細蕊勉強吃了一小口,嚼了嚼,嘗不出什麼好滋味:“洋人真可憐,每頓都吃這些夾生菜,難怪他們要打過來。”

    程鳳台笑道:“您這話說的,好像八國聯軍是跟咱們搶熟牛肉來的。”

    商細蕊自己聽著都笑了:“就是咱們的東西都比他們好,他們才要搶。”

    “這倒是真的。”程鳳台認真點頭:“庚子年那會兒,洋人見著一個山石盆景都要稀罕半天,見了薄胎花瓶就了不得啦。可是你知道他們最稀罕什麼?”

    “什麼啊?”

    “他們最稀罕咱們中國的小戲子,尤其像商老闆這樣,男人扮女人扮得那麼像的。”

    “二爺,你逗我。”

    “怎麼能逗你!其實他們原也有這樣的歌伶,變聲之前給閹了,往後一輩子嗓音細亮,高音比女人還高。”

    商細蕊尋思道:“就和南府戲班的太監一樣。”

    “可是也就嗓音還湊合,扮上妝要演個旦角兒,就差遠了!他們哪兒見過男人演女人,演得比女人還女人的。洋大使來中國一看,嘿!開眼了!滿園子花容月貌楊柳腰的小戲子,嗓子又甜,身段又軟,眼睛又亮,而且居然都是有玩意兒的真男人!你說稀罕不稀罕!立刻啟程回國,如此這般稟報給他們皇上。”

    商細蕊聽得飯也不吃了,著緊問:“真的呀!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就把八國聯軍招來了。”

    “啊?!”

    “八國聯軍來了,主要就是搶戲子,順手也搶些金銀財寶,供他們皇上造了一個”程鳳台就近拈來,道:“一個像清風大戲院那麼大的金絲籠子,把戲子們都養在裡面,扮上妝,日夜不停地唱戲給他們聽。那些王公貴族高興了呢,就丟些吃食進去喂戲子。”

    程鳳台的故事說得好生離奇,商細蕊從來也沒聽人談起過,皺眉道:“這不是真的吧”又想庚子年的時候,寧九郎是在宮裡的。但是他始終對這一段歷史閉口不談,乃至談及色變,難講是真事呢!

    “和你說些秘史,你還不信。不信就不信吧,來,吃菜。”

    一頓飯商細蕊也沒吃可口了,他好像聽了一個聊齋故事似的心內惶惶然,慶幸自己晚生了十來年,避過一劫。又慶幸寧九郎有齊王爺搭救,沒有被洋人明火執仗地搶去,果真皇天在上,吉人天相。最後一道椰子布丁很好吃,醒了他的神,問程鳳台:“這是什麼?”

    程鳳台略一想,說:“這是洋人的杏仁豆腐。”

    商細蕊稱讚道:“這個做得好!一點兒豆腥味都沒有。”

    程鳳台已經騙戲子騙上癮了。

    這一頓飯因為還沒有飽,程鳳台便要接著給他補一頓,這次讓他自己說。商細蕊看看手錶,挺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們去胡記麵館吧。”

    程鳳台聽著陌生,老葛對胡記麵館熟得很,那裡的炸醬麵是一絕,一溜煙就開到了,停下車子跟在程商二人後面,也準備熱熱地吃上一碗。

    因為是常客,店小二認識商細蕊的,見到了迎上來,樂得跟什麼似的:“喲!商老闆!喲!還有一位大爺!商老闆您有日子沒來了!備哪出戏呢那麼忙?二位來點兒什麼?”

    商細蕊回頭看程鳳台,程鳳台不等他問,便道:“我不吃。”商細蕊摸出幾角錢:“老樣子。一碗炸醬麵,一碗酸辣湯。剩下的你拿著,不過你可別”

    到底制止不及,小二按照慣例,扯嗓子一嚷嚷:“哎!得嘞!一碗炸醬麵一碗酸辣湯商老闆賞二毛嘞!”

    商細蕊抽一口涼氣兒,自己悶頭找了個位子坐下來。程鳳台摸了摸桌面,捻了捻手指,發現這兒的桌椅板凳都膩著一層厚厚的油垢。店堂裡熱辣辣暖烘烘的蔥醬氣,燻得哪兒都沾著油,簡直沒處坐沒處站的。不過程鳳台這幾年翻過山趟過水,闖過了三關六碼頭,也不比早年在家做少爺時那麼嬌氣講究了,眉頭也沒皺地坐了下來,倒了一碗又苦又澀的磚茶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