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七章:牌局心事

    “怎麼沒大不了的,下面人說送來的時候血葫蘆一樣,都見了血了!不治治還了得!”

    商細蕊笑道:“那就是了,哪有把捱打受傷的人再關起來的道理呢?”

    周廳長盯著程鳳台的頭頂心,冷笑說:“總之是要關一個。打人的那個咱沒能耐關,只能關捱打的了。”程鳳台神態自若地碰了一張牌,裝沒聽見,心裡想商細蕊的名聲大概也就是這樣被攪壞的。護著他捧著他的人太多,他一旦受到一些些冒犯,就被獻殷勤的人拿來小事化大做文章了。但是這類事情如果以後被人傳誦起來,肯定還得怪作商細蕊受不得意見,倚勢欺人。這紅角兒真也難當。

    商細蕊不好與周廳長爭論,坐著默默的不言語,周廳長揉了他一陣就走開了。在場的人們差不多都是知道商細蕊前兩天被人潑開水的事情,就是不好意思當面提起來,怕他難堪。範漣知道他性情憨厚,不礙的,便笑道:“蕊哥兒,這一次是為的什麼?腔沒安好?還是詞兒差錯了?”

    商細蕊想了半天:“腔是一定沒有問題的了,我安的腔,你是聽過的。大約還是詞吧”

    “是誰填的詞?”

    商細蕊慢吞吞說:“啊,那個啊,我自己填的啊”

    範漣頓時噎了一噎:“為什麼不用雷肖海他們的?”

    “他們都沒有杜七好。”

    範漣心道他們再不好也比你強了去了。這商細蕊,斗大的字識不上七八個,他改戲詞那不是瞎胡鬧嗎?被人潑開水還是便宜的,就是潑硝鏹水也不算冤枉。在戲迷們的心目中,“戲”是多麼神聖高尚的存在啊!

    “我記得你剛來北平的時候,與寧九郎演過一個帝女花,是杜七填的詞,填的美極了,我到現在還能背得好幾句。”

    旁人插嘴道:“這出戏怎麼沒有聽說過?”

    範漣笑說:“蕊哥兒和寧九郎造出來的,只在過去的齊王府演過一回。”他又向商細蕊建議道:“蕊哥兒,不如再把杜七請來,保你的唱詞萬無一失。”

    有人問:“這杜七是什麼人,有那麼了不得?”

    眾人都取笑他連杜七都不認得。程鳳台旁聽了許久,心說我也不認識什麼杜七,什麼人物強成這樣,不認識他就算罪過了?問範漣:“到底誰啊?”

    範漣解說道:“說起杜七,可是個人物了。杜明蓊杜探花的侄兒。杜明蓊當年奉西太后的諭旨給南府戲班填新詞。一本二十八出的風月關,他兩壇狀元紅下肚,筆走青蒼一揮而就,深得老佛爺的心啊!老佛爺誇杜探花是‘場上之曲,本色當行’,都媲美關漢卿了!杜七是杜明蓊傾囊相授的親侄子,那能耐就不肖說了吧!蕊哥兒——我也是好久沒見七公子了。”

    商細蕊歪頭聽著,範漣說的這些底細,他和杜七交情極厚的都不知道呢:“杜七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姑娘,追去法國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來了精神。

    “胡鬧嘛,他家裡人肯定不答應!”

    “什麼時候的事?咱們都不知道!”

    “那姑娘什麼來歷?唱戲的怎麼跑到法國去做啥?”

    旁邊人急得推了一把商細蕊催他快說,商細蕊身子一歪,靠著了程鳳台。程鳳台聞見他衣襟上那一支紅梅的冷香,笑了笑。

    “有一天杜七一早來我家,和我說,他忽然發現梵阿玲的聲音很美,可以給我配戲,他要去法國找她學其餘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眾人還在猜想北平幾時有過一個聲音很美的叫做梵阿玲的女戲子。程鳳台最先反應過來,忍笑對商細蕊說了一個英文單詞,問他:“當時杜七說要找的,是不是這個?”

    商細蕊點頭:“是啊。”

    然後範漣大笑起來,在場的摩登男女都大笑起來。商細蕊猜到自己說錯話露了怯,羞得臉通紅,低聲問程鳳台:“你們笑什麼?梵姑娘怎麼了?”

    程鳳台還是笑個不停:“那恐怕不是個姑娘。”

    “是什麼?”

    程鳳台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同他說才好。商細蕊的眼裡心裡只有戲,神智不知落在哪朝哪代沒有回來。他太落後於這個世界了,西方那些新奇趣巧的東西,他居然一無所聞。

    “那個”程鳳台靈機一動,比劃說:“那個是洋人的胡琴,不過是夾在脖子上拉的。”

    “什麼樣兒的聲音?”

    “剛才花園裡他們跳舞放的音樂,那個就是梵阿玲拉的。”

    商細蕊回憶了一番,搖頭說:“那個不好。弦太沉了,一點兒不敞亮,託不住嗓子。”他嘆一口氣:“杜七是白跑一趟了。”

    程鳳台不懂他說的這一句行話,笑微微地看著他,心說這真是一個好玩兒的逗趣兒的小戲子,而且還有那麼點缺心眼和呆氣。商細蕊坐久了無所事事,眼睛瞧著程鳳台打牌,嘴巴里哼哼唧唧依依呀呀的,像在貓叫春。程鳳台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唱戲,真叫個曲不離口了。又發現他的手還在桌子底下比花樣,就是貴妃醉酒的時候,楊玉環擷花一嗅的那個姿勢。這才半個晚上,程鳳台覺得商細蕊就不像先前那麼拘謹疏遠了,瞧他現在,正很愉快地坐在他身邊唱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