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44章 擴廓

漠北,大草原。



落日血紅。



直至此刻,西方天畔最後一縷光明,徹底被暮色吞噬;雲霞漸漸黯淡,鉛灰色的陰翳,佔據了大半個天空,昭示著黃昏悄然褪去,黑夜緩緩降臨。



冬日的草原,天光暗得極早,未時許太陽便收了山,勾勒出一片暮靄。牧民們早早地餵了馬,放了羊,就鑽進各自的帳篷,開始準備今天的晚餐;不多時,羊奶混雜著抓飯的香氣,嫋嫋地飄出帳篷,瞬間籠罩在了草原上空。



這裡,是位於漠北草原的燕然山下,野草叢生,牛羊遍野。一目所及,方圓二十里內,上千頂白色的氈帳,連綿起伏,依次分佈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好像是點綴在宇宙長河裡的閃爍繁星,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朔風漫卷,一座高約六丈,幅寬近十丈的穹廬宮帳,由無數頂帳篷環環簇擁,靜靜地矗立在日暮之下,在天邊夕陽的餘暉深處,沉默不語,黑白分明;只見,炊煙一柱一柱騰起,直飄到半空才一點點散去,空氣裡瀰漫著馬奶酒的濃郁。



宮帳的頂端,貼著絢麗奪目的虎紋天花蔓,逐漸壘築成一幅虎嘯山林的圖案。至於四壁邊緣,皆是蒼狼圖騰的紋理。每行一步,就給人一種深陷龍潭虎穴,觸目驚心的撕裂感。



金色的穹廬,此刻早已被夕陽染紅,呈現在蒼茫暮色的覆蓋下。帳外,各色各式的獅子旆與豹雲旗,混雜在了一起,振動得獵獵作響,海東青凌空盤旋,鷹唳之聲,令人毛骨悚然;放眼金帳四周,大批頭戴氈盔,身穿牛皮革鎧,腰挎圓月彎刀的柔然士兵,比比皆是,到處可見草原兒郎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膛。



這座宮帳的主人,乃是已故北院大王脫脫的獨子,柔然王庭新一代北院大王,憑藉著“草原第一名將”打出來的赫赫雄威,一躍而起,號令柔然軍方,執掌國阿輦斡魯朵三十七萬鐵騎,並由此受到王庭冊封,從而威震草原的北地奇男子,——柔然太師擴廓;而這座設在燕然山腳下的王帳,正是國阿輦斡魯朵的駐地,同時也是擴廓大營之所在。



國阿輦斡魯朵,柔然王庭“四大斡魯朵”之一,帳下三十七萬鐵騎,嗜血殘暴,殺人如麻,號稱“王庭之刃”,是一支隸屬擴廓麾下的“草原第一勁旅”,其戰力遠勝當年的皮室軍;想當初,契胡作亂,擴廓就是倚仗這支大軍,發起突襲,一夜之間,血洗三千叛軍,契胡殘部遁入西荒,擴廓窮追不捨,柔然鐵騎縱橫草原,殺掠四方,沿途再殺兩千餘眾,一舉誅滅了蠢蠢欲動的契胡叛軍,大軍攻入西荒,殺盡反抗王族,平定夾山南北……



永興七年,蕭長陵率靖北主力,長驅直入,於臥虎關一役大敗數萬皮室軍,一戰下來,死屍枕藉,漓血荒原,柔然人馬自相踐踏而死者,多達十之七、八;全軍潰敗之際,擴廓臨危受命,率兵斷後,這才得以在靖北鐵騎氣吞萬里如虎的凌厲攻勢下,保存下了皮室軍僅剩的兩萬兵馬,安全撤回野馬川,全師而退,避免了重蹈怯薛軍全軍覆沒的悲劇。



之後,靖北鎮西,三十五萬聯軍,兵鋒所向,大舉反攻,野馬川失守,擴廓隨父北遁,退入漠北。永興十三年,也就是蕭長陵揮戈滅楚的同一年,脫脫病逝,擴廓子承父業,承襲北院大王;到了第二年,五十七歲的柔然可汗耶律步真,也撒手西去,王儲社爾繼位,是為“莫啜可汗”。新汗初立,為籠絡漠北親貴,同時也是為了鞏固汗位,遂遣使前往和林,冊封擴廓為“太師”,賜虎雲大纛,令其掌管國阿輦斡魯朵,總攬漠北軍權。



至此,時年二十六歲的擴廓,異軍突起,扶搖直上,倚靠自身的實力與軍功,成為了柔然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軍事統帥,憑一己之力,叱吒漠北,名動草原,領銜王庭眾將。



江山博弈,從此天下,國土二分,北周有蕭長陵,柔然有擴廓,如並峙雙嶽,傲然聳立在這茫茫亂世。



傍晚時分,擴廓獨自一人,沿著斡難河畔,滿腹心事地默默散步。草原的風,吹散了燕然山上經年不化的積雪,它們通過綿延不絕的山脈,最終匯聚成了斡難河奔騰的激流,而這個時期,恰巧也是整個斡難河水量最豐沛的時期。



在柔然人心中,斡難河的地位,與捕魚兒海無異,是長生天和崑崙神共浴的浴池。每天,新出山的太陽,都是從這裡冉冉升起,照耀著遼闊的漠北草原;而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它又是月亮仙子梳妝的明鏡,將千里銀輝納入湖中。



凜冽的北風,像一把把刀子,割在這位草原第一名將的臉上。他高頎的身體,全部籠罩在了那件沒有硝制過的狼皮大裘之下,渾身被裹得嚴嚴實實,只有那隻紋滿圖騰的手,毫無保留地裸露在外面,輕輕按著腰間那柄由先大汗御賜的佩刀,——“卻月無影刀”。



儘管,暮色蒼茫,可是卻依舊可以看出,擴廓面部的輪廓,沒有一寸是光滑的,滿是歷經霜寒和刀刻斧鑿一般的深邃痕跡,加之那對黑裡透著血紅,閃爍著無數懾人厲芒的眸子,鑲嵌在他那張本就微顯黝黑的臉上,愈發冰冷凌厲。



擴廓靜靜地立在河畔,孤獨地眺望著西方落日。



他非常喜歡看日落西沉時的雲霞,看著陽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看著雲間的天光,如一縷碎金直刺而來。風起之時,流雲驟變,幻化成一條條巨龍,又幻化成獅虎豺狼,還有一大群燃燒的野馬,肆無忌憚地在天邊奔馳,後面更有云濤追逐。往往看著看著,他就會情不自禁地無聲笑起,直到太陽落山,草原逐漸黯淡。



忽而,一陣刺骨的冷風,順著擴廓的耳畔刮來,灌進衣襟之中;他微閉雙眼,安靜地感受著這草原的晚風,彷彿這風聲就是柔然大軍的錚錚鐵蹄。



慢慢地,擴廓睜開眼睛,冷冽似刀的目光,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望向天際,天幕下的一行鴻雁,闖進了他的視野。前塵往事,歲月煙雲,恍若昨日一樣,浮現在了這位北地奇男子的面前:



那連綿的山脈,是荒蕪的邊關;



那遼闊的草原,是砭骨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