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40章 孤旅

 十一年前,就是在這裡,在這座看似金碧輝煌,實則齷齪骯髒至極的皇城深處,葬送了一段刻骨銘心的眷戀,斷送了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從那一天起,那個意氣風發的白衣將軍,死了。那明亮的笑容,峻秀的身姿,倔強的神情,永遠地埋葬於大漠蒼穹的滾滾狼煙之中,不見帝都,不見江山,不見來世,不見今生。

 自此之後,世間只有靖北之王,再無蕭家二郎。

 華蓋之外,九州天下,曾經令他引以為傲的天家血親,早已腐朽不堪,化作一具具冢中枯骨。

 那一年,永興六年十二月冬末,遠在北部邊疆,無數靖北將士,拒敵柔然於雲中要塞之外,血流千里,悲兮壯烈……

 與此同時,上京城內,鼓樂盈天,一場皇太子冊立以來最華美的帝國婚禮,沖淡了來自北方鏖戰的征塵,正在皇太子東宮的弘義殿上,掀起了另一番不見硝煙的腥風血浪。

 謝府宗廟,她身穿五重繁複的華裳,寬大雲岫逶迤於身後,徐步穿過織錦鋪陳的玉階,在陳郡謝氏歷代先祖的掛像前,屏息跪下,雙掌交疊,平舉齊眉,深深俯首叩拜,眼中噙滿絕望的淚水,面容清寒,拜別父母兄弟姊妹。

 宮中負責迎親的鸞車,已經離開宮門,正在駛向謝府的路上,車駕微微搖晃,深繁繡珠的垂簾,隔絕了從外面射入的淡薄陽光。

 她端肅地坐於軟榻,頭頸挺直,手足冰冷,始終保持著這麼一副倔傲姿態,頭也不回地邁出謝宅,穿過層層廊閣,步上鸞車……直至這一刻,終於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原本緊繃的全身,彷彿再也不受任何控制。一股冰冷的力量,瞬間貫穿了這個心如死灰的少女,苦苦支撐著她微弱的意志,不至於喪失最後一絲念想。

 謝婉心登上鸞車,駛入東宮。

 或許,當她坐入鸞車的那一刻,謝家少女的眼角,已經漸漸溼潤了起來,她對著山海遙迢,輕輕一揮衣袖。

 “二郎,天下之大,你我各據一畔,從此一別兩寬,相會無期。”

 從此,她不再是少女婉兒,而是大周天子的愛妃——貴妃謝氏。

 數月之後,永寧門外,一身白衣戰甲的秦王蕭長陵,騎著那匹颯露紫,滿臉皆是寒意,便是眼睫上也塗上了一抹雪色,嘴唇乾皸,眼瞳凌厲,勝雪的戎甲,連人帶馬,匯聚成了一道雪白的箭羽,爆發出極度狂放的掃蕩之勢,直直地射了出去。

 蕭長陵策馬離京。

 而他的身後,綿綿春雨飄拂而下,十里長亭聲顫如雷,大批黑鐵如陰翳的靖北騎兵,黑盔玄甲,長槍佩刀,呼嘯而過,揚起漫天塵土,卷光一地落葉。

 此一去,自上京至晉陽,決然不回首,一別經年,十載煙雲。

 亦或許,從蕭長陵策馬離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皇位,失去了親情,更失去了那段纏綿悱惻的愛情;茫茫天地間,只餘他孤獨一人,煢煢孑立。

 回首十載風雲,蕭長陵黯然神傷,他的心底在默默泣血。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的那些嬉笑怒罵,年少不知事,彷彿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一枕黃粱,變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他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他敬重父皇,本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做父皇膝下的孝順兒子,臣行君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心無旁騖地為大周開疆拓土,平定天下;然而,也是這個他此生最敬重的男人,這個賜予他生命的男人,他的父皇,卻親手拆散了他和婉兒,最終父子情裂,死生不復相見。

 他深愛婉兒,原本以為憑著兩人年少相知,青梅竹馬的似海真情,總可以頂住世俗的壓力,渡過種種艱險,修成正果,廝守終生;可是到最後,他才明白,自己簡單了,再深的情意,也抵不過巍巍皇權,抵不過一紙聖意。

 從那以後,父皇不再是父皇,而是毀掉他的愛情的暴君;大哥也不再是大哥,而是搶走本該屬於他的皇位,奪走自己最為深愛女子的卑鄙小人;婉兒也不再是婉兒,而成為了如今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當年的蕭長陵,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自己哥哥的女人,看著她躺在哥哥的懷裡,而他……卻無能為力,只能帶著一顆破碎的心,負氣離京,仗劍去國。

 那一日後,上京帝都,大周廟堂,再無翩翩公子,只有靖北軍的統帥;也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的臉上,褪去了貴公子的溫潤,頻添了一抹梟雄的殺氣。

 從此,他不再是囿於情愛的少年皇子,而是真正意義上割據一方的北地藩王;從此,他的眼中,再無半分溫柔,無半分柔情,只剩下了滿眼寒峻,甚至是滅情絕愛,無動於衷。

 縱然十餘年過去了,縱然如今他已功蓋四海,名揚九州,煊赫的聲威,足以勒令四十萬虎狼之師稽顙俯首,縱然如今的蕭長陵,在戰場上殺人盈野,噬血無數,靖北鐵騎所過,逆魁授首,叛黨伏誅,創下遠邁前朝的不世之功;然而,於他而言,卻永遠無法淡忘那個美麗的身影;於他而言,什麼一代梟雄,什麼靖北之主,終不如她再喚自己一聲“二郎”,自己再長長地叫她一聲“婉兒”……

 蕭長陵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夢,一場盪漾千古的夢。

 十年風雨,蕭長陵始終孤身一人,站在風口浪尖,忍受多少責難,多少暗算,無一人懂他;他身處雲端,舉目望去,放眼一片枯槁荒野,盡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