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24章 靖北

 寢宮很安靜。

 偌大的甘露殿,彷彿籠罩著一層令人窒息的寒霜,一掃因炎炎盛夏而滋生出的沉悶與壓抑;無聲無息的沉默,正好襯托出這座帝王宮殿的肅穆。

 皇帝早已步下丹墀,所以此刻,丹墀之上那張冷冰冰的龍榻,竟是空蕩蕩一片,看不見一絲人影;幾道厚薄不一的奏疏與密摺,靜靜地躺在甘露殿的御案之上,隱隱覆上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灰塵,可想而知,在這短短几天的日子裡,這些死寂一般的奏摺,不知道被大周皇帝那雙穩定堅韌的雙手,翻閱了多少次,然後便如同被這位天下至尊永久遺忘,隨手撂到一邊,無人問津。宮外淡淡的夏日初陽,落在奏疏的封面上,映出無數金芒,就像是被人用爐火炙烤過一樣,略微有些發燙。

 深宮,沉凝如冰。

 “你執掌北大營多久了?”

 忽然,一聲冷肅,淡漠,帶有中年男人標誌性沉穩與成熟的渾厚聲音,緩緩響起,猶如鳴鏑劃過長夜,打破了甘露殿的清幽寧靜。

 此乃帝王之聲!

 宣帝負著雙手,只是輕輕挑了挑眉尖,憑藉著他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深邃目光,掃視那個直挺挺立於自己身旁的孩子,——一襲白衣的蕭長陵。

 此時此刻,宮殿門窗大開,夏風吹來,吹動得蕭長陵臉頰邊的烏黑髮絲,微微向後掠倒;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清俊異常,加之其不怒自威的表情,使得他整個人倜儻不羈的風骨與氣度,一覽無遺,仿若產自西海林峰的千年美玉,又經夏風這麼一吹,愈發凸顯出這位少年皇子身上的芝蘭玉樹之風,未見有一絲文弱,反而頻添了幾抹教人心折的倔強神色。

 夏風無聲,自窗外柔柔拂過,吹卷著蕭長陵身上那件翩然絕塵的白衣,獵獵作響,迅即化作汪洋大海之中的雪白浪花,轉而又凝聚為無數片豐年的瑞雪,覆蓋了日月山河的一草一木。

 一襲白衣之下,是蕭長陵那張清絕的面容,那雙冷峻的寒眸,一道堅毅的唇弧,還有精美到極致的下頜,以及一抹浮漾在唇角的凌厲笑意。

 這時,蕭長陵也模仿著父皇的樣子,雙手負於身後,那英秀挺拔的身姿,遺世而獨立,只一眼便讓人難以忘懷;卻見,一身白衣凌霜的他,巍然傲立,瞳眸深沉炯然,可臉上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凜冽與厲殺,不為任何外物所侵。

 “兩年。”

 淡淡的兩個字,夾雜著少年將軍雄毅有力的嗓音,透過窗外融融的夏光,順著蕭長陵冷硬的下唇,如同一縷青煙,飄入皇帝陛下的耳中。

 “哦,兩年了……”

 顯然,皇帝陛下這種平淡若水的反應,似乎全在蕭長陵的意料之中。這位身著明黃龍袍,神情冰冷至極的中年男人,只是隨心所欲地點了點頭,彷彿是在重複一個陪伴自己很多年的習慣,儼然已經與他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帝王威儀,融為一體,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隨即,蕭隆先那雙幽邃而又灼人的目光,緩緩從蕭長陵俊美的面容上挪離,投往牆壁上那幅寬闊的“九州版圖”,天子眼風所及,落到了帝國疆域極北之地的廣袤領土,那裡,有蒼茫的大草原,有千里的戈壁灘,有無數固若金湯的險關雄鎮,更有連綿起伏的燕然山,以及被柔然兒女視為發祥地的“斡難河”……

 望著眼前這片廣博的天地,蕭隆先的胸腹深處,忽然湧起一團無比炙烈的灼熱之感,那是一種身為天下之主俯瞰寰宇的激盪,亦是一種放眼四海的豪壯;一身明黃的大周天子,站在地圖下方,一動不動,負手而立,只是默默地看著這萬里無垠的北境山河……

 想當年,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尚是太子之時,便親自率兵南征北討,立下了不世出的赫赫之功,不啻為“東陸第一名將”,無人可與之爭鋒;只是近十年未曾親征,才讓蕭映雪、蕭長陵這些後輩英才,嶄露頭角,青出於藍,掩蓋了皇帝陛下在開疆拓土上的榮耀。

 “二郎,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剛剛接手北大營的時候,好像還不到一萬人馬吧。”

 皇帝的話語,分外平靜。

 作為一位手握全天下最雄厚的國家資源的君王,愈是心旌激盪,面上的表情,卻愈發顯得沉靜如山;此刻,皇帝的臉色與眼神,有若兩方深不見底的寒潭,激射出徹骨的寒意,直似要將整個甘露殿吞噬在那雙冷絕的龍目之下。

 “是的,父皇,那些弟兄,都是當初跟著兒臣一起出塞北伐的手足袍澤,他們的父母兄弟,絕大多數,都死在了柔然人的屠刀之下,若論忠誠,他們絕對是大周最忠誠,對柔然恨之入骨的戰士,北大營的名字,還是那次北伐後父皇賜封的呢。”

 蕭長陵一臉淡定從容,凌絕如劍的雙目,閃耀著刺骨噬殺的寒光,透過父皇明黃瘦削的背影,深深地凝望著地圖上的北境版塊,神色鎮定坦然;唯一略顯不同的是,在這位白衣統帥的眉心中間,彷彿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沉重,勾勒在他面無表情的臉龐之上。

 淡漠到了極致的沉重之色,呈現在蕭長陵清冷的頰上,看上去時隱時現,幽冥晦暗;這種沉重的神色,不是悲天憫人,不是多愁善感,亦不是無緣無故地顧影自憐,而是對往昔金戈鐵馬的深沉追憶,以及對萬千英魂的拳拳緬懷。

 “你也確實爭氣。想當初,朕把北大營交給你的時候,滿朝文武物議鼎沸,都認為朕任人唯親,以寵愛妨害國家,在他們眼中,你一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怎能擔當得起這統兵重任,可結果怎樣?半年不到,朕的兒子,就把一支不滿萬人的新軍,打造成了如今坐擁七萬精銳,且在天下聲名赫赫的北大營,了不起啊!不枉朕對你委以重用。”

 蕭隆先並未回頭,依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地圖,語調沉鬱凝肅,一代帝王的煊赫皇威,絲毫沒有消減半分;然而,從大周天子的話裡話外,仍舊能夠聽出他對自己這個兒子別樣的青睞與偏愛,但面部上卻不曾展露一絲笑容,始終不苟言笑,保持著如凜冬般的寒峻。

 時下,蕭長陵立在原地,身形不動如山,只是瀟灑地微挑了下兩道劍眉;歷經北地烽煙的統帥,目光炯炯有神,一襲白衣,雖未沾染征塵,但眉梢眼角仍帶有濃烈的殺意與血氣。

 “兒臣的王位,兵權,皆是父皇所賜,連古人都知道,‘賢者居世,會當履義蹈仁,以德自顯’,兒臣現在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屬於父皇的,區區外名,何足掛齒!”

 “讀過《獻武疏議》?!”皇帝緩緩回過頭,微笑著望向蕭長陵面如冠玉的容顏,說道。

 只見,蕭長陵微仰起半張臉頰,迎上皇帝老子犀利的目光,面上一片坦蕩,半晌才沉沉開口。

 “讓父皇見笑了,父皇博學,兒臣不及萬一。孩兒年少入軍營,累年征伐,素來只跟軍中武人打交道,雖於國家開拓有功,卻終歸誤了讀書;所以,兒子想趁著閒暇之餘,多讀些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