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九十四章

空氣黏膩得可怕,帶著一股轟轟烈烈的臭味。




王善從未這樣清晰地意識到,這是戰爭的氣味——不是竹弓竹箭的清香,不是穿梭在叢林中的草木溼氣,甚至也不是新到手的鎧甲武器濃濃的油脂味。




他站在光禿禿的山頂,腳下有一圈圈的年輪向外盪開。這裡的人不多,因此原本山並不禿。但後來金兵來了,成片的樹木被砍伐焚燒,用作戰爭的道具。




或許還剩幾根,留給遼帝僅剩的士兵珍惜地砍下,搭建起他們最後的大營。




他站在山頂上,看山腳下的士兵像螞蟻更像河流,擎著許多面圖騰不同的旗幟緩緩流動。




那裡有青牛,有白馬,都是護佑耶律與蕭氏祖先的神明留下的,有人站在他身邊對他解釋道,後來神明漸漸沉默了,那浩大的神力也離開了他們。




於是契丹人又去信佛了。




“你們宋人的神,”那個負責弓箭手的契丹軍官問,“靈驗嗎?”




王善驚了一會兒,“靈驗的不是神明。”




“那是誰?”




“是我們的公主。”他說。




軍官也沉默了,片刻之後,他說,“你說得很對。”




但也不能指責遼帝拜佛就是太過迷信。




戰爭已經打到這個地步,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需要天意成全了——就像奄遏鹽澤這個戰場,王善想,任何一個選擇這裡作為戰場的人,很可能都要忍不住去拜拜佛。




奄遏鹽澤在雲中府的西北,從地圖上來看,這裡更像一個口徑細長的口袋,女真人需要從雲中府出發,走六十里的山路到達鹽澤。




路不遠,但路兩邊都是山,因此很適合遼軍置伏兵於兩側。




第一天金兵走了二十里路,第二天又走了二十里路。




四十里的山路下過一場雨,太陽再升起來,那些來不及收斂的屍體被熱氣烘烤得軟綿綿,七倒八歪在黏土裡。




那裡有許多義勝軍的,也有少量女真人的,還有些是契丹人的。




但這樣的傷亡不能阻止完顏粘罕的腳步,於是耶律延禧準備在第三天給他來一個大的。




“但他怎麼能將自己的兵馬裝在口袋裡呢?”




王善心裡這樣想,沒有說出口,站在他旁邊的那個小軍官像是知道他怎麼想的。




“陛下等得,將士們等得,糧草也等不得了。”




耶律延禧是得了好幾州,但燕雲殘破,原本也沒多少糧草給他搶。聽了這話,王善就恍然:




“這裡好,這裡極有氣勢。”




——背水一戰的氣勢。




那個小軍官極黑瘦,穿一身破破爛爛的皮甲,手上拎著一張長弓。他一隻眼被刀劈了兩半,連同他的半張臉也差點被砍下來,可他轉過頭衝王善笑一笑時,王善卻驚異地發現那半張沒有被毀得乾淨的臉肖似耶律延禧。




小軍官問,“你們那些小道士都撤下去了嗎?”




“陛下開恩,”




王善說,“他們不在軍中。”




小軍官就點點頭,“那就好。”




女真人的號角突然響起,如同山底捲起帶著戰爭氣味的風,一聲聲漸漸濃烈。




小軍官站在山坡上,掏出了一面極殘破的旗。




“契丹的兒郎!”




“大遼!!!”有漫山遍野的戰士回應了他!




漫山遍野,鋪天蓋地,那都是身經百戰的弓手。無論是哪一座山,他們站定了,就知道將弓向多高,箭能射多遠,他們的箭比拋灑的箭雨更遠,也更準。




當女真人舉起盾牌,密集陣型向山上衝鋒時,他們每一箭都能射中一個女真人!




每射倒一個人,他們就會爆發出一聲歡呼,而當衝鋒的女真人如疾風盪滌下的長草被一片片射倒時,那歡呼聲幾乎驚天動地!




他們的主帥在中軍的大營裡,聽了這遠遠的歡呼聲,就將臉向著天空,默默地念了一聲神佛。




女真人的主帥在山底下,聽了這近在咫尺的歡呼聲,就從親兵手裡拿過一面盾牌。




“擎起旗,跟上我。”這個女真元帥說。




山坡上的遼軍見了,就爆發出一陣更加響亮的戰吼!




這是女真人的主帥!




這是女真人的“西朝廷”!




要知道金人與遼宋不同,他們此時甚至連一個高度集權的朝廷都還沒建立起來,許多人喚金帝完顏吳乞買為“大朝廷”,西路軍完顏粘罕則為“西朝廷”——這是女真人的半壁江山!




殺了他!大遼的子民,大遼的土地,一瞬間就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