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四十七章

那是一顆顆頭顱。




打個山賊,沒得搞傳首九邊的花活兒,只將一顆顆頭顱挑在槍上,進城時給老百姓們看一眼。




有些嚇得捂住眼睛,又在指頭縫裡偷偷看;




有些興奮得上躥下跳,恨不得將脖子抻長了細看;




有些臉煞白,見到官軍的目光轉過來時,立刻縮到了人群后面;




當然也有人會指著頭顱,又是激動,又是流淚,“阿母!阿母你快看!那夜就是這個賊子將兒擄去的,還好軍爺救了兒哇!嗚嗚嗚嗚嗚!”




那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人物,原本見了這些小婦人是可以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了髮髻,小雞子似的拖走,可現在他們只剩了一顆冰冷的頭顱,就只能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這些小婦人的報復與羞辱了。




這樣的頭顱不多,只有幾十顆,但後面還有許多俘虜,他們就不得不忍受街道兩邊百姓謾罵了。有的人指著鼻子罵,有的人罵還不解氣,要抓一把東西丟過去,更有個激動的老婦人竟生出一身勇武,硬生生衝破了兵士們的阻擋,上前給一個刀疤臉響亮的耳光:




“砍頭的賊子!你就是做了鬼,閻王爺也不容你!”




兩旁的人就趕緊將她攔下,聽她大哭大叫著說起她家被搶被燒的那點東西,以及被捅了一刀,至今還不能下地做活的丈夫。




王善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他的世界在不斷崩塌,不斷下沉,直至沉入地平線下,陷入了永夜般的絕望中。




不錯,這些賊首是斷然活不成的,他也活不成,他給黃羊角出謀劃策,他當死!




可他還有兄長,他還有叔父,有嬸母,有許許多多的親族,那些原本在田裡做活的農人,他們種了隱田,被西城所查出來,一夕之間失了地,先成了流民,後依附了山賊,他們原本是沒有罪的!




都是他!都怪他!




他們若是能再等一等,等到帝姬開恩,重新當了佃農,該多麼好呢?




他們還能坐在田間地頭上,一邊看著微風吹拂的田地,一邊吃著家中婦人送來的熱騰騰的飯菜,多麼的有滋有味!




現在他的族人裡有些是已經永遠留在了山上,不知有沒有人給他們送寒衣,供血食,可還有那些生者在地獄的血池裡翻滾掙扎!南鄭城百姓的罵聲像是一把把刀子,戳在他們的脊樑上,戳在這個少年的心上。




他們就要將他的心攪碎了。




靈應宮門大開,金鐘玉磬伴著女道們的誦經聲,聲聲都在令這個入城儀式更加神聖,更加宏大,聲聲都刻進了所有人的心裡。




因此王善根本沒聽到外面的腳步聲。




靈應宮的宴席要晚上才開始,現在時間還早——原該定在縣府裡,但誰讓軍官們基本都是靈應宮的人呢——士兵們要巡城之後回到軍營中,休息之餘開始登記他們每個人的戰績。有些逃回來的,甚至是逃回家鄉的,活的,縣尉拿了名單去捉,死的,被同袍提了腦袋,一顆十貫。




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字,不能當成常例,因此他們對同袍的那點惋惜和哀傷很快就被興奮所蓋過去了——無量長生帝君,據說戰功最著的人還有靈應宮的仙符拿呢!




總之士兵們要被送回去,花蝴蝶和指揮使也要給安撫使彙報一下戰爭的過程,趁這段時間,帝姬回靈應宮來,可以安排一下晚宴的事,也可以忙一些別的事。




比如說抽空過來看看王善。




內侍給門打開時還挺警惕,像是生怕這個清瘦少年暴起給枷鎖掙開,然後一躍而至帝姬面前,直接給她頭都錘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