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青州依舊下著朦朧冷雨,亭臺樓榭,閬苑瓊樓。都被掩在這寧靜的一蓑煙雨之間。




楚氏族人給楚復遠父女悄無聲息收斂了屍骨,卻無人敢上葭月臺去尋這始作俑者。




宗主被殺,太上長老李慈真於昨日坐化,青嵐宗風雨飄搖,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惶然之中。




這日清晨,見小蒼山峰隱約縈繞紫電黃雷,轟隆雷聲越壓越近,幾乎近在耳畔,卻半點不見飛昇之象,他似乎在耐心等待什麼。




賀崖在水牢中。




也聽人議論起這番事情,為楚復遠這偷樑換柱之事心驚,有人感慨,那可愛的小姑娘當時還不如一直待這水牢之中,或許還不用遭受這一無妄之災。




水牢中眾囚都對白茸印象很好,她太乖了,那樣安靜又可憐可愛,實在是無法想象出,什麼樣涼薄殘忍的人,可以對她那般狠心。




“不走也改不了結局,早晚而已。”賀崖聽著外頭響動,“她已經不想活了。”




賀崖在外行走多年,見過許許多多人。白茸雖然看似平靜,舉止如常。還那樣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已被磋磨得沒有了求生意志,只會平靜呆滯地接受承擔一切。




那段時日,沈長離每隔兩日便來一次水牢,每一次堂而皇之,旁若無人,每次都要待不短時間,離開時唇上留著明顯的印記,彰顯著二人見不得人的關係。再後來,他甚至乾脆設下禁制,不允她再和外界有任何聯繫。




明目張膽地對周圍人表示著,她就是他拘在水牢之中、獨屬於他一個人的禁.胬。




更可悲的是,她還愛著這樣一個男人。




賀崖聽著外頭響動,敏銳察覺到。如今,他們都大限將至了。他也不如何急,就待在這裡,等著命運的到來。




第二日正午,長老堂終於忍不住來小蒼山尋沈長離。




方來到山頂葭月臺,眾人都驚住。




葭月臺都被冰層覆蓋,形成一朵巨大的層疊冰蓮形狀。




正中的寒池中,端坐著一個白衣青年。




他身側,放著一盞剔透的八角琉璃燈,裡頭燃著一點若隱若現的青色淨火。




白衣青年正坐在寒池邊上,低眉斂目,他左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正用自己的血,去喂那一盞燈。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道,不知他到底放出了多少血,又在這裡坐了多久。




這詭異的景象。




最開始說話的是莫長老,艱難地道:“道君,擅自調換祭祀人選之事,乃是楚復遠一人所為,他背後多年與丹鼎勾結,做出此番禽獸不如之事,確是罪有應得。”




宗內與丹鼎暗中勾結的到底有多少人說不好。只是,楚復遠既已經死無全屍,死人不會說話,那自然便應多承擔一點。




“丹鼎那日動白姑娘的二人。”另一旁孫淨心立馬補充道,“都已經被堂內處置,下場悽慘,這件事……乃是楚家人暗中操縱。”




青年面如冠玉,




姿態清越(),依舊一動不動。




他自然知道?()?[(),丹鼎那二人死相悽慘。因為都是他在那日親手殺,千刀萬剮,拋屍荒原。




另一長老望向那盞燈:“事情既已如此,還請道君……節哀順變。”




如今,他們想讓沈長離繼任青嵐宗掌門位置。無論按照修為還是資歷,他來坐這個位置,都是最合適不過的。




之前他一直無動於衷聽著,沒有多少表情。不知這句話中,是哪幾個字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青年平靜抬眸看向他,眼睫之下,是一雙沉灼的暗金色瞳孔,平靜道:“節哀順變?”




不見那一道劍風是如何來的。那長老沒話說完,話音忽然含糊,唇中滿是血腥味道。他驚恐地跌坐在地,方發現自己口中已是空空蕩蕩,舌頭沒了。




周圍所有人都靜若寒蟬,想起了楚復遠和楚復遠悽慘的死狀。自己青梅竹馬的新婚妻子和岳丈,都可以殺得這般毫不猶豫。




……瘋子。




而且,還是一個擁有絕對力量的可怕瘋子。沈長離如今修為到底如何,只有青嵐宗的人最清楚。




不知是哪個長老先後撤的,隨即,大家都開始後退,紛紛御劍,從小蒼山頂逃離。




沈長離也沒有去追他們。




沒有意義。




他從蓮池中起身,袖袍與墨髮末梢微溼潤,袖袍都未曾沾溼分毫。




那一盞盈盈的燈,正空懸在他身側。




因為失血,他面容像是玉一樣的白,更襯得那雙眸子發沉,在夕陽下,顯出一種沉融的暗金來,像是融化的灼熱鎏金。




時間到了。




他往小蒼山頂雷劫而去。




青嵐宗埋藏地底的護宗大陣,已被強行啟動。




他不想再去分對錯,追究緣由。




正好,便都與她一起陪葬吧。




……




這一日,桑柔與許許多多的青板橋百姓一起,站在街頭,遠目看著那仙山。




只見到天邊亮起了一道異樣的霞光,紫色連著金色的雲霞堆積在山巔。




明明是秋天,竟下起了暴雪。




青州二十八峰都被席捲在劇烈的暴風雪之中。




隨即,便是一陣轟隆的地鳴聲。腳下開始晃動,桑柔幾乎都要站立不穩,身邊丫鬟忙攙扶住了她,兩人互相攙扶。




桑柔抬眸,看到了讓她此生難忘的場景。




這連綿起伏的青州二十八峰。其上瓊樓玉宇、樓閣臺榭,巍巍仙山,開始在夕陽中緩緩下沉。




她半張著的唇久久無法合上,雙手合十祈禱:“望絨絨和沈公子平安無事。”




她記得,他們也是住在青州峰上的修士。




只是後來,桑柔一輩子,直到垂垂老矣,也再沒有見過白茸與她夫君。




那顆鮫珠,她拿去當了。對面給了她她十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銀錢,她一輩子沒有再嫁,倒是也衣食無憂,安逸幸福地過完了這一生。




直到半




()日後,山峰下沉方才完全結束,留下一塊巨大的凹陷。




隨即,竟然開始從地殼下方緩緩湧出碧徹的海水,形成了一片安靜的湖。




此後的很多年中,沒有人再敢靠近這一片不祥的湖。




後來,《仙異錄》有過記載,九清負雪仙君沈長離飛昇前,曾手刃其妻,屠滅滿門,沉山入海。如此所為,可見其心性之殘忍涼薄,多年後,他飛昇後又墮仙,淪入魔道,成為二界九霄人人畏懼的可怖魔頭,便也毫不奇怪了。




*




二尺青鋒,終於回到了主人手中。




二十八道天雷,被他用劍氣輕易擊破。




他修為已經早早突破了渡劫期,只是一直因為心魔桎梏,始終無法飛昇。




如今,桎梏他飛昇的心魔死了。




心魔被他親手點火,燒死了,死無全屍,神魂俱滅。




他愛人也死了,楚挽璃確實死在他手中了。




這些操縱他人命運,高居九重霄上的仙人,想必應當是很滿意了。




已有五百餘年,未曾有新仙從瑤臺飛昇。從前一般會有兩個司禮仙官迎接,將其登錄仙簿,隨後由仙廷封神。




白玉瑤臺上,鶴鳥翾飛鳴啼,鳴篪吹竽,仙樂禮頌。




翻飛的白羽之間,雲中走出的青年一身白袍,眉目清俊秀雅,身形高挑頎長。




除去手中拎著的那一把尚且染血的寒冽青鋒。只看面容,他甚至不像是一個武神,更似一個文弱的文官。




金羽真人與心宿星君早早在瑤臺等候,見到那熟悉的眉眼,心中卻已早早明白。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哪裡。




“你果然還是來了。”金羽真人道。人間一別,如隔二秋,下界動盪變化,他在仙廷也能窺探到,只能感慨,命運弄人。




心宿牛頭人身,乃獸體飛昇。金羽青嵐宗出身的劍修,仙廷派出他二人迎接,意味可想而之。




果不其然。




仙界西荒,是一片漆黑的荒原,其中是仙廷禁地,埋骨之地龍冢。




龍冢入口的白玉臺上,正坐著一個盤腿打坐的白髮神君。




若化神君已祭出手中法器,是一條綠藤長鞭。他是仙廷文官,不擅長打鬥,只是這種時候,若是沈長離想強行奪走龍骨回冰海,他也必須恪盡職守。




可是,沈長離沒有半分與他動手的意思。




他只是停下了腳步。




仰目,遠遠看向那煌煌龍冢。




一切都因此而起。




赤紅的綿延高牆之中,滿是墳塋,骸骨被埋藏其下。




幾年前,他突破了渡劫期,劍術大成後,回了上京,預備將青姬從宮中放出來。青姬叫他化回原身給她看看,他拒絕了。那會兒他原身鱗片還沒完全長出來,換新鱗時全身劇痛,偶爾還會滲血。他並不願在人前露出原身,生母對他來說也是外人範疇。




青姬告訴他,時候已經快到了,他可以尋個沒人的地方,看




看自己原身,看是否可以看到赤葶紋路了。




這是孃胎中帶來的毒,再不換骨,過不了多久,便會毒發。發瘋癲狂,胡亂殺人,他是天煞孤星,親人愛人都會死在他手裡,直到力竭而亡。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天闕的龍骨,上仙界,解開龍冢封印,將遺骸帶回冰海,然後去給全族復仇。




他就是為此而生的。




換骨的那段日子,他腦中日日都是各種錯亂的記憶。待重新醒來時,頭疼欲裂,不但肉身幾乎被重塑了一遍,精神更是瀕臨錯亂,表現便是,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




那段時日,冰海龍宮不允許任何人進去,也沒有任何妖敢接近。




都知道少主發了瘋,誰敢接近,都只有一個死。過了很久,他意識方才回位,重新佔據了身體主導權。




那時候,他已經抽了情絲。也是為了提升修為吧。不然,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呢。他涼薄殘忍,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修為,一心念著飛昇,阻礙他的都要死。




他從小到大,走到哪裡,都是靠自己,走到了如今這一步。




周圍人都說他自小是個冷血的怪物,沒有七情六慾,被如何對待都無所謂,不會有情緒波動。




沈長離覺得很奇怪。




在他力弱無法反抗時,那些人折辱他,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話,想看他下跪求饒還是搖尾乞憐?他為什麼要遂這些人的意?這一生,他還從未對誰低過頭,服過軟,也不曾後悔過。




“母親,原來,這便是你想要的?”他望向那陰森恢弘的龍冢,眼睫上沾染了水霧,輕笑著,眉眼竟有幾分柔和。




“兒臣如今可以替你辦到了。”




想必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一路上,不過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而已。




他昨日又開始做起了迷濛的夢,夢到了上京城的重重宮闕。




他年幼的時候,被獨自關在在宮中。表面是金尊玉貴的體面小皇子,衣裳下看不到的地方,遍佈了各種傷痕——他是個好玩的小怪物,以前還長著尾巴,毒不死,血是銀色的,被刀割破的再深的傷口,幾日也癒合了,漫長的日子裡,他始終孤身一人。




這一次夢中,不同的是,有個與他手拉手的小人。長大一些後,得空了,他就經常跑去看她,照顧她維護她,不讓她遭人欺負了去。




再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越來越離不開她,像個貪婪的惡鬼,依附在她身上,不斷汲取光熱。他呵護她,愛她,予求予給,唯獨信任她一人。




同時,也通過汲取她的愛意,維持正常模樣,一心一意,持身清正,按照世俗謙謙君子塑造自己,等待著以後成為她的夫君,與她組建一個小家。




只可惜,他始終看不清夢中人的面容。




那個人對他而言不存在。




他腦海中真實存在的記憶,便是他獨自一人,走過了這條孤獨的路。




而他逐漸繼承了天闕的全部記憶。尤其是他身隕前的那




段回憶,無比清晰。




夢到那個酷似白茸的女人,手持長劍,親手掏出了天闕溫熱、尚且還在跳動的龍心。




輕聲對他說:“你是獸體,而我是仙身,始終殊途,不是一類人,我永遠不可能愛你,也不可能與你一起。”




……




如今,他也該完成這桎梏他前半生的使命了。




畢竟,他生下來,不就是為了此事嗎。




男人修長的指尖醞起一點黑金色的烈焰。




在隨即趕來的眾仙錯愕眼神中。原本都在提防沈長離想奪走龍冢中骸骨。




可是,那一團黑金色、夾雜著魔氣的烈焰,夾著風聲與劍氣,朝向的不是他們,而是朝著龍冢呼嘯而去。




他竟然抬手引燃了龍冢。




白袍青年長身玉立,面無表情,神情是極致的漠然。




瞳孔中映照著這一場滔天的大火,逐漸吞噬整個龍冢。




最後,是玉靈官控雨,澆滅了那一場燃燒了十日的大火。龍冢已經被燒盡,滿地都是無人收斂的焦黑龍骨。




諸仙見他行事癲狂至此,心中都湧現了徹骨的寒冷。




那是他族人的墳塋……竟然就這樣被他用魔焰燒燬。




他就是個瘋子。




這件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只是仙界後來被稱為萬仙之亂的一個開端。




比起天闕,他更可怕。




不但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還完完全全繼承了千年前天闕在二界征伐的記憶和修為。甚至還有這一世修出的精純仙力和一身超絕劍法。




仙界太平太久,靡靡之音繁盛,都崇尚享樂、以和為貴。




仙界的世家子並不擅打鬥,仙廷中司戰的職位大抵都由下界飛昇而來的大能修士擔任。




這幾百年,因為仙廷內部黨同伐異,飛昇條件越發苛刻,下界飛昇的修士竟是越來越少。




仙廷陡然面對這樣一個從血海中走出的煞神,竟然沒有多少應對辦法。




並且,仙廷也並非鐵板一塊,有不少飛昇散仙,非先天仙體的仙君,心中早早已經對仙廷有了不滿。




不少飛昇上來的仙裔,其實明裡暗裡站在沈長離這邊。




其中,金羽真人與心宿星君,便是兩類很好的代表,一是他同宗的飛昇劍修,一是他同類的獸體成仙。




金羽真人飛昇後,在仙廷過得並不多好,香火高職輪不到他,倒是有一大堆瑣碎事情,譬如之前被派遣下凡尋找神女魂魄,並非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便也就隨意糊弄了一下,更多隻是旁觀,在這仙廷裡,似乎誰都可以來指使他一手。而心宿原因變更簡單,獸身成仙,一貫是最被看不起的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