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無疆zw 作品

第一章 西西里(上)

引子:

晨夕透過薄霧渲染著波瀾壯闊的黑海,同時也照亮了一條正緩慢行駛出尼科米底亞灣的迦太基商船,甲板上慵懶的水手們在船長的大聲責罵中掛起了風帆,船艙底部的槳手們悠閒地將划槳伸出海面,從東北方吹來的西伯利亞海風可以讓他們的工作輕鬆不少。貨艙裡擁擠著上百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奴隸,這些剛剛經歷過長途跋涉的人又將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面對無法預測的人生。

在這堆散發著惡臭的人群中有兩個人緊緊的依偎在一起,任何人只要看過一眼就能分辨出他們是一對父子。其中父親大約三十出頭,兒子只有六七歲的樣子。雖然因為勞累和飢餓令他們臉色憔悴、瘦骨嶙峋,但是髒亂的黑髮下二人那雙眼睛還是會時不時的散發出不同於其他奴隸的神彩。

一個奴隸販子在走過他們的身邊時不經意中被這種目光所吸引而蹲了下來。

“箭傷?以前是當兵的?從哪來的?”

奴隸販子一邊掀開男人身上破爛的衣服問道,突然他想起對方可能聽不懂他的語言時就改用半生不熟的匈奴語又問了一次。黑髮奴隸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同樣用匈奴語回應了對方的提問。這時突然一個海浪令船身發生了劇烈地顛簸,沒蹲穩的奴隸販子打了個趔趄,他惱怒的用腓尼基語向外面的槳手大聲罵了幾句,然後站起身打算離開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

“我們去哪?”黑髮奴隸突然用拉丁語問道。

奴隸販子眼中露出驚訝的目光,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隨後嘿嘿笑了笑說:“迦太基,我們去迦太基。”

“很遠嗎?要走多少天?”

“很遠,在海的盡頭。”

男人不再說話,而是更加摟緊了身邊的孩子,用迦太基商人聽不懂的語言對著孩子溫柔地說:“不怕,娃,我們去海的盡頭。”

由二百艘五排槳戰艦所組成的迦太基艦隊正在地中海劈波斬浪,巨大的船帆上畫著迦太基軍隊所特有的巨象圖案,錯落有序的槳手伴隨著船身後方的鼓點整齊劃一地揮動著長槳。強勁的海風將船帆拉扯地繃緊到彷彿馬上就要飛出一般。船艙裡滿載著西西里遠征軍急需的補給,和拉丁人的戰爭已經進入到第二十三個年頭,無休止地征戰與沉重的戰爭稅令以商業立國的迦太基人怨聲載道,面對遠征軍不斷髮回的求援信,元老院不得不頂著巨大的壓力向西西里前線再次派出支援艦隊。

遠方海天之際正被烏雲慢慢籠罩,西地中海所特有的熱帶風暴正在快速形成。負責瞭望的士兵突然發現東北方向出現了一排黑點,隨著時間的推移,黑點的數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所有人都在緊張的等待著,突然之間,警報的號角聲從船隊中響起,一艘、二艘,漸漸所有的戰艦都發出了戰鬥警報。遠方羅馬戰艦風帆上的鷹徽已經清晰可見。超過兩百艘的羅馬戰艦向著迦太基人直衝而來,被稱做“烏鴉”的鉤嘴吊橋高高聳立在每艘戰艦的前端。迦太基的指揮官大聲發佈著命令,甲板上的輕裝步兵快速地佈陣,而槳手們則在鼓聲中加速划槳,因為迦太基海軍的戰術便是撞擊對方。對面的戰船越來越近,船身前巨大的金屬撞角閃著寒光。拉丁人的戰艦在就要發生碰撞的瞬間改變了方向,在兩船即將擦身而過的時刻“烏鴉”狠狠地砸在了迦太基戰艦的甲板上,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船體發生了猛烈地顫抖,就在被震地東倒西歪的槳手們以為船身就要解體的時候,從羅馬戰船上投出了無數的標槍,迦太基步兵慘叫著從甲板上摔進已經沸騰了的海水中。在槳手們驚恐的目光中,羅馬重裝步兵咆哮著踏著吊橋衝了過來。

很快整個海面被幾百艘戰船擠滿,海面上充斥著撞擊聲、船體的破碎聲、兵器的碰撞聲、喊殺聲、落水聲、求救聲,在狂風中無數面被點燃的巨象風帆染紅了天空。

西西里島的中部豔陽高照,微風吹拂著麥穗,成片的橄欖樹和葡萄園鋪滿了平原,地中海溼潤的氣候為作物的生長提供了充足的水分。

哈米爾卡此時正策馬而立,在他身後排列著裝備精良的迦太基公民騎兵,而他前方的重步兵方陣正向著遠處混亂整隊的羅馬軍團挺進。這位綽號“閃電”的迦太基遠征軍的統帥又一次通過快速迂迴,出奇不意的包抄到了羅馬軍團的側翼。來自巴利阿里群島的投石手們將雞蛋大的石頭冰雹一般地砸向羅馬人,羅馬隊形中不斷有人慘叫著倒地,使本就不整的隊伍更加的混亂不堪。迦太基重步兵的希臘式盔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如林的長矛伴隨著沉重而整齊的步伐漸漸逼近了敵人。羅馬人終於勉強重整了隊形,並在對方逼近到二十米的距離時投出了標槍,但是大部分標槍都被長矛與圓盾所格擋。羅馬上抽出了短劍發出戰鬥的呼喊,兩支不同顏色的人群隨即混戰在了一起。

就在步兵交戰的同時,迦太基的公民騎兵隊已經在哈米爾卡的率領下向羅馬軍團兩翼的騎兵發動了進攻,在進行了一輪狂野地對沖之後,羅馬的盟友騎兵便丟下同伴落慌而逃了,被拋棄的羅馬人還在那拼死奮戰。沒多久羅馬的中部戰線就發生了混亂,由於剛才匆忙的整隊造成步兵之間間距不夠,大量的羅馬步兵被擁擠在了一起。哈米爾卡在輕鬆擊潰羅馬騎兵後就繞到了對方步兵的身後進行攻擊。羅馬的戰線崩潰了,無數的步兵爭先恐後地向著後方跑去,希望能得到遠方山坡上正在重新集結的騎兵的保護。

迦太基的僱傭兵們在經過短暫的追趕後發出一陣勝利地歡呼便放棄了戰鬥,並馬上開始分頭打掃起戰場來,儘管有百夫長和督戰官在不停的來回奔跑呼喊,傭兵們仍丟下武器在地上的屍體堆中翻找著值錢的東西。哈米爾卡對著眼前這混亂的景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揮手製止了身邊副官氣憤地抱怨。潰散的羅馬人正在山坡上重新整隊,而遠處的地平線上塵土飛揚,羅馬人的援軍正在快速趕來。

“巴力神在上,”哈米爾卡痛苦地想著,“他在這個島上已經奮戰了多年,雖然屢戰屢勝,但是他感覺正在慢慢地輸掉這場戰爭。因為他幾乎缺乏所有的東西,沒有糧食,沒有替補的裝備,沒有後備兵源,最糟糕的是沒有軍餉。如果不是靠著巨大的威望和掠奪羅馬人的物資,恐怕他的部隊早就已經譁變了。所以他只能容忍戰場上的這種違反軍紀的行為。但是如果最近增援再不來……。”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想念遠在迦太基郊外莊園裡的妻子和孩子們了,當年被元老院委任為西西里遠征軍統帥時他的大兒子才剛剛降臨人間,他只來的及親吻一下小傢伙紅潤的臉蛋就匆匆離去,那個被他以“得巴力神眷顧的人”命名的兒子只是在他偶爾回迦太基參加元老院會議時見過幾面,但是小傢伙卻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無論是相貌還是才智都明顯傳承了巴西德家族的優秀血統。

“都怪無能的海軍。”副官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中,“如果不是漢諾那個混蛋家族一直把持著海軍的大權,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真希望他們馬上受到天神雷瑟夫的責罰。”

“別再說了,撤回厄裡克斯吧。”

哈米爾卡此時已經無心再繼續交戰了,他命令騎兵斷後,步兵開始有序地撤出戰場。隨著夜幕的悄悄降臨,曾經充滿了殺戮的平原上重又恢復了寂靜。

蒙華自己也不知道在海上漂泊了多少時日,昏暗的船艙加上海浪地顛簸使他總是處在半睡半醒之中。對於一個只有七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旅途簡直堪比地獄之行。他只能偶爾透過船艙松木板上的縫隙感受到外面鹹溼的海水帶來的腥味,聽著節奏永遠不變的划槳聲與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幾百個人擁擠的空間充滿了汗水、糞便以及嘔吐物所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氣味,身上破爛不堪的棉服住滿了蝨子和跳蚤,永遠也捉不乾淨,沉重而生鏽的鐐銬彷彿已經和身體融為一體,早已令手腳失去了知覺。食物只是從甲板上丟下來的發黴的麵包,還有船角落那半桶骯髒渾濁的淡水。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船裡的空間在慢慢地變寬,因為一段時間就會有幾個奴隸販子下到底艙,將已經死去或者將要死去的人搬走,通過頭頂吱呀做響的通道,再傳來物體被拋入水中的動靜,似乎這就將會是船底每個人的必經之路。

“好在還有父親!”蒙華抓緊了那雙一直摟著自己的大手,心底又升騰起了活著的希望,這一路上就是因為有他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才讓他幼小而飽經磨難的心靈始終燃燒著希望的火種。想到這蒙華忍不住看了一眼父親,在昏暗的光線中,蒙毅那飽經滄桑的臉龐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加堅毅,在散亂骯髒的頭髮下透露出不屈的目光。蒙毅發現兒子正在凝視自己,立刻用一個世上最慈愛的眼神回應了蒙華的目光,同時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髮髻。他知道自己是兒子心底的支柱,是他生存唯一的希望,雖然不知道航行最終目的地會在何方,但是他堅信只要生存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

船隻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加速,甲板上傳來水手的呼喊聲和奔跑聲,那個以前和蒙毅交流過的迦太基商人帶著兩個水手爬下樓梯,急匆匆地從人群中穿過,看樣子是想去後艙。蒙毅順手抓住他的褲腿用對方聽得懂的語言問道:“出了什麼事?我們到哪了?”奴隸販子臉色一變,看到是那個會說拉丁語的東方人後沒有發作,只是用手抹了一下滿頭的大汗。

“願巴力薩豐(迦太基海神)保佑,我們在阿加特斯群島外海,我們不小心闖進戰場了。見鬼,海上到處都是船支的碎片和屍體,遠處有羅馬人。”商人用顫抖地聲音說道,“這裡本來是很安全的航道的,一直是我們的地盤,巴力神保佑,該死的羅馬人,該死的海軍,我們現在只能去厄裡克斯了,我們本來是要去迦太基或者尤提卡的,那裡的價錢更好。”

奴隸販子說完沒等蒙毅反映就氣喘吁吁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神經質地嘀咕著諸神保佑,生意難做等等。蒙毅若有所思地念叨著:“戰爭,羅馬人,厄裡克斯。”

厄裡克斯位於西西里島的北岸,是迦太基共和國在西西里除利利巴厄姆和德雷帕農外僅存的城市,哈米爾卡在三年前通過奇襲的方式從羅馬人手中奪取了這個城鎮,並將其建設成為堅固的海港要塞。厄裡克斯背山面海,是通往德雷帕農的陸上必經之道,因此軍事地位相當重要。在城鎮附近的山上有一座早已廢棄的巨大的維納斯神廟,據說是最早一批希臘殖民者修建的。對於信奉巴力.哈蒙和塔尼特神的哈米爾卡來說,維納斯神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在軍務閒暇時會更有興趣到市鎮和海港的集市上轉轉。

自從上次對羅馬人的攻擊功敗垂成後,哈米爾卡就一直情緒不佳,本土的增援遲遲沒有消息,軍隊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而羅馬人的增援似乎源源不絕,西西里島上其他希臘城邦則抱著坐山觀虎鬥的心態。

“這些傻瓜,難道他們就不懂嗎?迦太基只是想賺錢,而羅馬人的野心可大多了。”哈米爾卡想到前不久敘拉古拒絕加入反羅馬同盟的答覆就不禁搖了搖頭。

迦太基整齊有序的軍營坐落在港口要塞附近,正好扼守住通往海港和城鎮的道路,拒馬加壕溝再加木牆的防禦部署和羅馬人的軍營極為相似,所不同的只是羅馬人是清一色的服裝和語言,而成分極其複雜的迦太基軍隊卻是五花八門的裝束。操著各種語言的軍人中既有利比亞的非洲本土士兵,也有來自盟邦努米底亞的優秀騎兵,既有遠自伊比利亞半島的盾兵,還有來自巴利阿里群島上的投彈者,其中做戰的中堅力量屬於來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精良方陣兵,有些人據稱祖輩還參加過亞歷山大大帝的東方遠征。

處理完日常軍務後,哈米爾卡帶上一個僕人在兩名貼身衛兵的陪伴下決定去軍營外的海港市集走走,雖然最近因為戰事增多,往來海港的商船數量大大減少,但是總會有一些視財如命的商人敢於鋌而走險,而西西里島上的橄欖油和葡萄酒從來都是地中海各地備受歡迎的商品。

由於很久沒有戰艦進駐軍港了,為安全和便捷而溜進軍港的商船越來越多,畢竟軍港的防禦塔樓和伸出海面的防波堤會起到比碼頭更好的保護性。守軍也經常是睜一眼閉一眼,因為他們通常可以從中抽取一定的好處,對於長期發不出軍餉的傭兵來說是極大的誘惑。而厄裡克斯城的居民也會在商船到達時聚集在這裡進行貿易活動。

哈米爾卡慢慢踱到了港口附近,今天只有一艘商船靠岸,從外觀看應該是迦太基的商船。遠處大海上陰雲密佈,氣壓越來越低,海浪不停歇地衝刷著防波堤,令人內心更加壓抑。集市上人頭攢動,聲音嘈雜,似乎有一些大買賣正在交易當中。負責維持治安的是個利比亞軍官,他見到哈米爾卡急忙立正,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哈米爾卡對他笑了笑,揮手示意他繼續執行公務。越過攢動的人頭,迦太基統帥發現原來集市中心正在進行的居然是奴隸交易。